順和十六年,當八百裏加急的羽檄傳回都城平津時,這天剛好是霜降。
平旦時分,正是夜與日交替之際。天還是灰蒙蒙的亮,霧氣遊走在街巷,晨露凝結於城牆。
這個時辰,靠近西直門的作坊與商鋪已經接二連三地響起了人聲。幾個店鋪的夥計揭開門板,清掃門前時,相熟的不忘偷個懶閑聊幾句,還沒說個盡興,就被從裏麵走出的掌櫃給抓個正著,訓罵幾聲,隻好各自散開了。
“都是好吃懶做的潑才,幹嘛不卷了席子到城牆根下去做那等伸手要錢的便宜買賣?!”
……
“噠噠……”
倚在門上,嘴裏猶自罵罵咧咧的掌櫃咦了一聲,閉上嘴,朝著城門,側耳去細聽。
“噠噠噠……噠噠噠……”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八百裏加急!八百裏加急!”
一卷晨霧翻騰,駿馬飛馳而至,但見人影一晃,跳將下馬。大喝:
“八百裏加急!禦賜金牌,阻者死,逆者亡!”
守門兵將頓時退開,隨即便見煙塵滾滾,騎者已然離去。
此時,古道凝雲,天已大亮……
“八百裏加急啊……”掌櫃嘴皮子動了動,吐出瓜子殼兒,“這得累死多少匹馬啊。”說著心疼地皺了眉。
旁邊香料鋪的賬房也看到了剛剛過街的驛兵,邊咬著冒熱氣的包子邊搭話道,“這是從南邊來的吧?”
“應該是了,南邊不是正打仗嘛。”
“可是……打贏了?”
“這還不可知,不過有葉征這樣的驍將,秦府兵這樣的勇軍,前幾仗都贏了,沒道理最後打不贏州萊那幫獠子。”
“對呀,應該是贏了。”賬房咬著最後幾口包子,“南方來的香料販都說這次打完就結束了,這都要打到州萊王都去了。”
掌櫃望著從屋簷那邊露出的半拉太陽,眯著眼問,“有八年了吧?”
賬房思索了一下,“剛打起來那會兒,我家鶯兒才一歲多點,前幾天都過完九歲生辰了。算起來,是有八年了。”
“八年了啊。”掌櫃仰頭看天,“終於結束了。”
“是啊,結束了。”語氣感歎。
賬房吃完了包子,吮幹淨指頭上的肉汁,撣撣衣衫,朝著剛剛發亮的天拜了一拜,嘴裏唱道:
“天佑吾縉雲啊!”
……
“天佑吾縉雲啊!”
剛上完早朝的順和帝,鳴鞭退朝之後,便坐著八人抬的禦輦回了寢宮,墊子還沒坐熱,自宮門前馬跌人墜開始,這一封不知內容的八百裏加急軍報經過層層的傳遞,終於到了他的手上。
順和帝強自鎮定,從筒中抽出木片,虎目一瞥,臉上風雲變幻,少頃,驚坐而起,卻不發一言。
難道是敗了?
眾人忐忑不安地猜測,內心惶惶之際,卻聽上首的君王突然撫膺大笑,笑聲如雷。
“天佑吾縉雲啊!
得此良將勇軍,先祖之魂,自當寂於四野耳。”
原來是勝了啊。
剛剛還揪著心的眾人都鬆了口氣,遂而喜笑顏開,跟前伺候的大太監都極有眼色地上前說著喜慶話。
紛紛道此戰大勝不僅是兵士將領的功勞,還有聖上英明的統籌決策雲雲。順和帝被說得龍心大悅,連連發出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響亮,卻又戛然而止,宮人不知發生了什麼,君心難測,都惶恐地低下了頭。
“終於結束了啊。”順和帝止住笑聲,臉上的表情好像又沒有那麼高興了。
他抬步走到窗邊,望著窗外百花凋零,百草枯黃的肅殺之景,一時也不知是喜悅多一點,還是悵然多一點。
長達百年的恩怨糾葛,鏖戰數年,戰死了不知多少的縉雲兒郎,致使良田荒廢,畝生荊杞,健婦鋤犁,白骨無人收。
“都結束了啊……”
心緒複雜的順和帝靜立窗邊,有些怔愣。
離得近的宮人低頭弓腰,候立一旁,沉默了一會兒,才聽得耳邊隱隱約約飄來一句,“驛兵啟程時大軍也該班師回朝了,這些許日子,也不知已經走到了哪裏。”
“……不過總該是過了大散關了……”
宮人聞言悄悄抬頭,也向窗外望去,這一眼望過京城,望過山野,望過田畝,望過繁華的城鎮或者偏僻的村落,直到那由南至北的歸家之路。
……
自十天前在大散關休整過後,征南大軍就幾乎沒有停歇地持續行軍。此次也是,所有人隻在昨晚休息了短短三個時辰,這一整天都是馬不停蹄,步履不輟,直至到了這片黃草遍地的荒野,上頭的人才下令休息整頓。
慢慢地,荒野上紮起了一個個營帳。
這一天多的疾行雖然有些勞累,卻沒有一人發出怨言,比起殘酷的戰場,這不算什麼。
自古以來,但凡打仗,那都是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