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絕念於眉間深藏
清晨的雨露凝締在窗柩上,隔著七彩琉璃麵兒,散發出一種樹林的清香。日出扶桑,這會子叫那日光普羅萬象地一照,立即蒸發開來,頃刻間便已餘下零零星星的水痕。司令府的草坪綠得沉甸甸的,修剪得極平整,遠遠望過去便看見兩個小黑點,正坐在那草坪裏一張白色日光傘底下沏著花茶,圓台桌麵兒上置了幾道西洋點心,如此休閑的一個早晨,兩個人臉上卻籠著幾分陰霾。
那甄景天搭著腿在看一份日文報紙,上邊兒的粗黑告示清晰明朗地寫著:“我軍於二月二十七日成功占據中國濟南。”他看到“成功占據”這四個字的時候,不由得淺淺一笑,駭然伸出一隻手去執起那杯玫瑰花茶來,輕啜了一口繼續饒有興致地往下看去。對坐的甄茜已經望了他許久,見他這般悠閑自在的模樣,心中頓然來氣,一把將他麵前的報紙拽下來,疾言厲色道:“如今的中國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日本兵臨城下,先是台灣淪陷,接著是東北,再是河北……日本的大炮都要轟炸到眼前來了,你竟然還笑得出?”他卻不以為然地拿煙鬥去敲那份日文報紙,緩緩開口道:“還有濟南。中國人打仗幹我何事?這樣一個美好的早上,咱們隻管喝茶聊天兒,你又是有身子的人,別動不動就發脾氣。”
話甫一出,她猝然氣到了極點,沒想到自己的父親竟然完全置身事外,嘴角微瑟,正欲開口,這會子遠遠便看見一名守衛大步流星地走過來了,對她頷首道:“夫人,門外來了一個身份不明的老頭兒,屬下已經將他攔截下來了,您看要不要……”話音猶未落,那甄景天目光一閃,仿佛想起什麼來,驟然將手中那份日文報紙往守衛臉上一摔,怒斥道:“蠢東西!誰叫你這麼做的,他是司令府的貴客,還不快有請?”
說罷便瞟了甄茜一眼,示意他們要迎接的人已經到了。甄茜心中一緊,暗罵那名守衛腦子不靈光,卻又有幾分竊喜,如此一來,倒是可以挫挫那人的傲氣,叫他不敢再中國人的領土上肆無忌憚,無法無天。他們老遠看見盧儇的時候,著實吃了一驚,不由得想難怪那守衛會待他如此不客氣,她萬萬想不到腰財萬貫的巨富竟會是這般子簡樸的裝束,一身灰黑色粗布長衫,腳蹬一雙平底布鞋,支著糙木做的長拐杖,兩隻手搭在那拐杖上邊兒,立得活似一棵青鬆。頭發梳得極講究,油亮亮的跟抹了豬油似的,一撥一撥搭在一處都能當鏡子來照,饒是如此,雙目卻忒有神彩,深沉而內斂,就像蒙在霧裏一樣,叫人揣摩不透。
四下裏幾名守衛正持著長槍禁止他入內,那甄景天見狀,忙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去,對那些守衛士兵嗬斥了幾句,回頭又滿臉堆笑著去扶那盧儇,說:“盧老爺,真是有失遠迎,他們是有眼不識泰山,您老別跟這幫人計較才是,快快請進。”那盧儇倒是寬厚地擺擺手,道:“哪裏哪裏,我不過是個糟老頭,人家誤會也是應該的。”此言一出,目光便恰好落到了甄茜身上,又嗬嗬一笑說:“這位是令千金?本應是盧某登門拜訪,如今竟還勞司令夫人出門迎接,真是折煞我了。”那甄茜隻是對他回以一笑,盧儇有些駝背,甄景天卻像獻殷勤似的也彎下腰來跟他說著話:“您怎麼不坐車來?那鄭局長也太不懂得人情世故了,應該好生開車送您才是……”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寒暄著,由甄茜領進了大堂裏的會客廳。
聽聞那盧儇甚愛茶道,四下裏早已端上來上好的碧螺春,一絲一絲的清幽凜冽從那紫砂壺眼裏頭沁出來,竟生出來一種雨後清新的安逸。那盧儇甫一進廳,便不時用眼角的餘光往四處掃視,一副微略心不在焉的模樣,又吃了好幾泡茶,方才忍不住開口:“中日兩國以茶道會友,素聞茶有九難:一曰造,二曰別,三曰器,四曰火,五曰水,六曰炙,七曰末,八曰煮,九曰飲。在日本,點一盞真正的香茗,不僅要主人的刻苦修為,而且賓客也必須具備同樣的修為,二者間必須做到心心相印,賓主曆然且賓主一如方可。與此同時,亦是一個實現與他者交往的心理平衡過程,而這一點恰是中國茶道所不具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