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段(1 / 3)

長的發絲自頰邊垂落,始終不肯露出臉來。

傅長亭環顧左右,橫向放置的高大貨架將小小的屋子一分為二,大半用作店鋪,隻在貨架後辟出一人寬的隔間,放置一把圈椅,椅旁設一張小方幾。貨架擺放得甚是精巧,物品之間略有縫隙,能讓光線照進來,卻又不會直射椅上的人。

鬼魅就寄居於此,這一方連轉身都稍顯擁擠的空間。

忍不住伸手想要撩開他的發絲,好好看他一眼。從他方才現身時的稀薄形態看,他傷得不輕。畢竟,從來沒有鬼怪能從九天雷火中逃生。

韓覘偏開臉,再度躲開了他的手,「你怎麼找來的?」聲調低啞,再不複昔日清亮圓潤。

「這個……」從袖中掏出一串珠鏈,傅長亭緩緩遞到他眼前。鏈子不長,帶著淡淡檀香味的木珠被香煙熏就成了黑色,粒粒滾圓,顆顆滑潤,套在道者腕上恰好不鬆不緊繞一周,環在鬼魅手上就嫌太寬裕,晃晃蕩蕩,得去掉兩三顆。

「我看見,有人戴著這個。」傅長亭道。

「難怪。」韓覘看了一眼,並不伸手去接,「終南之物,果然總要收歸終南。」

他惟妙惟肖地模仿從前道者跟他討香爐時的說辭,喉嚨沙沙的,笑聲暗沉粗糲,「虧了它,我與杏仁才得以逃出生天。」

雷火之內,寸草不留。或許是因為常年追隨得道者汲取日月精華,經年累月,珠鏈本身也孕育出了靈氣。大火襲來的刹那,鏈上華光燦動,火苗竟有片刻退縮。正是借這一瞬時機,他強拉著尋他而來的杏仁,突圍而出。

韓覘無意告訴他這些,撇開眼回避了他再度靠近的手掌,「怎麼又到了你手裏?」

「你把它當了。」他苦苦壓抑洶湧如潮的心緒,眸光沉沉,滿眼傷痛。

有位好道學的地方官趁奉詔進京之際,專程赴他在京中的道觀拜謁。見到他手中的珠串時,始終不溫不火的國師大人幾乎當眾失態,不由分說拽過那名地方官,雙目如炬,神色陰沉,仿佛下一瞬就要扯下人家的胳膊來。幾番追查之後才得知,這串鏈子來自落葉鎮上的當鋪。

傅長亭一再逼近,想要迫他抬起臉來。韓覘低頭看他的鞋尖,不願同他正麵對視。麵對道者的怒氣,鬼魅依舊語氣無謂,「人間柴米貴。」

縱然鬼魅不必進食,可是還有杏仁……為了這間可以棲身的小小屋子,兔子精把自己的金牙掰下當了。

「沒事兒,等有了錢,可以再贖回來。」杏仁總這麼對他說。

缺了門牙的兔子,說話會漏風,吃東西也變得不及往日便利,卻仍舊不改樂觀。隻是鬆快的語調掩飾不住它心中的窘迫。兔子好金銀,而現在非但沒有財帛傍身,更要每日為節省幾個銅板絞盡腦汁。

「你過得不好。」他再度伸過手來想要拉韓覘垂在身側的手。

這一次,鬼魅沒有拒絕。任由他的指腹擦過手背,把珠鏈再度套進手腕。

瘦骨嶙峋的手,指尖過處盡是凹凸。傅長亭情不自禁拉過他站到光影下,鬼魅的手是黑的,整個手掌都被燒灼得起伏不平,暗黑色的皮膚相互糾結,又互相撕扯,形成一道道怵目的疤痕,有些甚至還未結痂,兀自向外滲著血水。潰爛的疤痕如蚯蚓般盤踞纏繞著,順著手腕一直蜿蜒到長長的衣袖下。

他曾在鈺城外的荒野中見過屍骨如山的末日景象;也曾見過苟延殘喘的傷兵渴望地向他伸出求助之手,卻轉眼被入城的大軍淹沒,成為馬蹄下的肉泥;還有那些被送進道觀的流民,往往都已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他們有的瞎了,眼眶紅腫腐爛,黃水四溢。有的麵如金紙,惡臭的黑血不斷從身體各處冒出,引來飛蠅無數……他都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