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方才這《木蘭歌》,詞是誰撰的?”
玉娘答:“我寄居的尼姑庵對門,住著個賣畫為生的老頭兒,這詞兒是他替奴家填的。”
高拱搖頭一笑,半是自嘲半是挑釁地說:“叔大,這首《木蘭歌》詞,倒像是專為咱們兩個寫的。”
張居正不置可否,隻低頭喝了一杯悶酒。玉娘並不顧及張居正的存在,隻眉目傳情地望著高拱,淒然說道:
“老爺,奴家此番追來,就打算和您一起回河南老家。”
“哪怎麼成?”高拱頭搖得貨郎鼓似的。
“怎麼不成?”玉娘追問。
高拱沉默不語,此時他打心眼裏有點喜歡玉娘了。但他不願意在張居正麵前顯露兒女情長的落魄之態。權衡一番,他橫下心來答道:
“老夫這一回去,已是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桑榆晚景已經沒有幾年了,哪還敢奢望在什麼紅顏知己。”
“奴家才疏藝淺,不敢當老爺的紅顏知己,但暮鼓晨鍾之時,做紅袖添香之人,奴家還是勝任的。”
玉娘愈是懇求,高拱愈是心硬。他不想這麼沒完沒了地糾纏下去讓張居正看笑話,於是一咬牙,竟說出了傷人的話:“玉娘,女子以三從四德為本,哪能像你這樣,纏住人家不放。”
一個守身如玉的女孩兒家,哪經得這般羞辱?玉娘頓時臉色燥紅,她怨恨地看了高拱一眼,哭訴道:“老爺如此說話,奴家還有何麵目見人。今天,奴家就死在你麵前了。”說罷,不等高拱反應過來玉娘已站起身來,一頭向堂中楹柱撞去,隻聽得一聲悶響,玉娘頓時倒在楹柱之下。
兩位男人猝不及防,眼看躺在地上的玉娘頭上已是血流如注,慌得高拱連聲大叫:“來人!快來人!”
高福立刻衝了進來,同時還有四五個皂隸跟在他後頭,大家七手八腳,抬起玉娘就往外跑。
“要救活她!”
高拱朝急速離去的高福的背影喊了一句,聽得雜遝的腳步聲遠去,他頹然若失坐回到椅子上,神情沮喪一言不發。
張居正因不知道高拱與玉娘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也不便貿然相勸,暗地裏卻在為玉娘歎息。看看時候不早,張居正還要急著趕回京城,便開始說收場的話:
“元老,仆已乞恩請旨,為您辦好了勘合,您可以馳驛回籍了。”
所謂馳驛,就是動用官方的驛站,一站接一站派員用騾馬接送。高拱用上馳驛,等於就去了“罪臣”的身份,而成了正常致仕的回籍官員。這份勘合的確是張居正為高拱爭取到的。但高拱此時心情壞透了,不但不領張居正這個人情,反而大聲吼道:
“行則行矣,要它馳驛做甚?”
張居正依然好聲好氣回答:“牛車過於顛簸,元老年事已高,哪經得起這番折騰。”
“你不要又做師婆又做鬼,把老夫趕下台,今日又跑來這裏賣乖。這勘合,我說不要就不要!”
高拱隱忍了多時的怒氣終於歇斯底裏爆發,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像頭獅子在屋子裏旋轉咆哮。張居正臉色鐵青,看得出他也是強抑怒火。他起身踱步到窗前,看看寂寂無人的花廳庭院,長歎一口氣說:
“元老,仆若有心把你擠出內閣,又何用拖至今天。”
高拱一聽話中有話,沒有即刻反駁,但依舊是兩眼凶狠地盯著張居正。張居正緩緩地從袖口中掏出幾張紙來,一聲不吭地遞給高拱。
高拱接過一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這幾張紙中,有兩張是李延為他購置田地的契約。還有一張紙上,密密麻麻譽寫著上百位官員的名字,都是接受了李延的賄賂,數額多少,何時接受都寫得一清二楚。這件事高拱自以為是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得幹幹淨淨不留一點後遺症,卻沒想到實實在在的證據都捏在張居正手上。這幾張紙若是一交給皇上那裏,他高拱的下場就不僅僅是回籍閑居了,而且他留在京城各大衙門的門生故舊,恐怕也就會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