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保揣摩張居正的心思,索性挑明了說:“張先生,老夫知道你眼下最怕的事情是李太後顧及私情而不能秉公謀斷。”
“不穀是有一些擔心。”張居正老實承認,旋即又改口說,“轉而一想,這擔心又是多餘的,太後深明大義,處事施政,莫不以社稷綱常為重,她決不可能因小私而棄大公。”
馮保不想挑破張居正的掩飾,而是把小皇上退朝後在乾清宮門口跪舉破棉衣的事添油加醋大肆喧染了一通,最後說:
“李太後問老夫,戚繼光所言兵士凍死的事情,究竟是真是假,咱當即回答,戚將軍久經戰陣,是一個言必信行必果的英雄,絕不可能在皇上麵前說半句假話。”
張居正聽罷,憂心忡忡說道:“太後如此問話,恐怕別有心思啊。”
“這是肯定的,”馮保正想利用這件事做文章,讓張居正不敢小瞧他,於是表示關切地說,“其實李太後也知道,支持戚繼光告禦狀的,是你張先生。”
“這一點不穀也不想隱瞞。”
馮保本以為張居正會遮掩,沒想到他答得如此坦然,他當下一愣,問道: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因為這關乎朝廷法度。”
“但你也該想想後果,”馮保勸道,“我赫赫皇朝,兵士有八十萬之眾,縱凍死幾個,終無礙於大局。但武清伯李偉隻有一個,你得罪了他就等於得罪了李太後。這後果是什麼呢?高拱去職為的是什麼?不就是結怨於太後麼?”
憑心而論,馮保說的是實情,正因為是實情,才更讓張居正感到了官場的殘酷與政局的不可捉摸。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斷與擇機行事的能力。他向馮保投以感激的一瞥,動情地說:
“多謝馮公公的提醒,不穀執掌政府以來,每事都得到馮公公的無私奧援,這一點不穀深藏在心。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馮公公正是不穀最為信賴的良師益友。但是,這一次戚將軍禦前告狀一事,不穀竊以為不會得罪太後。”
因有幾句奉承話墊底兒,馮保眉開眼笑。他問道:“說說你的理兒,為何不會得罪太後?”
張居正答:“因為不穀從未想到要把武清伯怎麼樣?”
“但戚繼光告的就是他。”
“告歸告,處理歸處理,這是兩碼事。”
“既不懲處,又何必告他,這不是白得罪人麼?”
張居正悠悠一笑,回道:“太後最英明之處,在於她明白一個許多雄才大略的帝王都不曾明白的一個道理:把天下治好,累的苦的是我們,而得實惠的是皇帝自身。馮公公你把內宮二十四監局治理得井井有條,你安排了那麼多勤勉肯幹的監官,請問哪一個是為你服務的?不穀執掌政府推行改革,行富國強兵之路,如今不過兩年,太倉裏從一無所有到今日積貯了四百多萬兩銀子,其中又有哪一兩銀子可以裝入我張居正的腰包?你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為了輔佐小皇上,開創朱明王朝的太平盛世麼?”
張居正娓娓道來,馮保內心受到極大的震動。他覺得張居正的話句句在理,但他素來不肯在朝廷的大政方針上發表高見。此時,他依然隻問很現實的問題:
“你為何要把武清伯作為靶子?”
馮保的問話點在“睛”上,記得兩年前出任首輔前夕,在天壽山上,他曾對故友何心隱講到官場的頑症之一乃是朋黨政治。盡過兩年多時間的厘清,以高拱為首的朋黨已被他收拾得差不多了,但通過子粒田征稅一事,他發現皇親國戚這一朋黨已成為他推行改革的最大阻力。盡管武清伯李偉並不是這個朋黨的首領,但他在這個圈子內的地位最高,影響最大,若是能把他懲治懲治,對其餘的皇親國戚就能取到震懾作用。古人雲:“破民間盜賊易,破朝中朋黨難。”惟其難,他才想著要花大力氣對付。但這些話對任何人都不能明講,隻能私藏於心。張居正與馮保談話向來極有分寸,這會兒更不肯把心思完全敞開,他想了想,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