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穩,一個縣有了一個好知縣,則全縣生靈有福。自古州守、縣令,皆妙選賢德。若天下州牧縣令都悉稱聖意,則皇上可端拱岩廊之下,百姓也就不慮不怨。所以說沒有當過縣令的人,便不知施政的艱難,亦不懂如何親民愛民。依本輔之見,天下最難當的官,怕就是縣令了。方才錢普說我是一個好宰輔,試問一句,設若天下的知縣都玩忽職守魚肉百姓,我這好宰輔的名聲,又從哪裏獲得?基於此,本輔在此敬大家一杯,你們辛苦了!”
首輔的話恩威並重,字字句句打動人心,聽者無不動容。此刻見首輔舉杯敬酒,大家先是怔忡,一忽兒又都明白過來,頃刻間都齊刷刷地站了起來,一邊嚷著“謝首輔!”一邊把酒杯碰得脆兒響。
張居正一揚脖子喝幹了杯中酒,看大家交頭接耳眉飛色舞,場內氣氛已是活躍起來,他突然又威嚴地打一聲咳嗽,待廨廳裏複歸平靜,他又沈下臉來言道:
“這幾年來,真定府的政績,拿到全國比較,也隻是個中不溜秋。昨天,錢普對我講,真定府要學山東,立馬開始清丈田地,一年內完成此役。我對他講,先甭吹牛,做起來試試再說。真定府中的勢豪大戶欺瞞田畝,你要對他的田地認真清丈,還不等於挖他的祖墳?常言道,有錢能買鬼推磨。人家拿銀子賄賂權門,到時候登門說情的怕要擠破你錢大人的門坎,你擋不擋得住?有些官員立功心切,難免扯旗放炮說大話,這種作風要不得。還有更可惡者,竟然還敢在我張居正的眼皮子底下公然行賄,真是無法無天!”
張居正說這席話時,並沒有歇斯底裏叫喊,而是聲調沈穩緩緩道來,但聽者卻如驚雷過耳。驟然之間,本是暖烘烘一片燥熱的廨廳,竟變得如同一座冰窖。擔任司儀之職的府同知不知如何辦才好,站在那裏拿眼瞧著錢普。錢普也正在看他,兩人麵麵相覷。錢普低下頭去,看著麵前的酒杯發呆。
張居正看了看眾位官員的尷尬表情,忽地朝屏風後頭大呼一聲:
“李可!”
“在!”
隨著一聲響亮的答應,身著小校戎裝的李可閃身出來,手上托著一個木盤。張居正吩咐:
“李可,你繞場走一圈,讓大家看看這盤子裏裝的是什麼物件兒?”
李可得令,雙手平托著木盤,在筵席間穿行。與席的官員們個個伸頭去看,隻見盤子裏是九個五兩一隻的銀錠。繞場走了一圈,李可又走回到張居正身邊站定。張居正伸手從木盤裏拿出一隻銀綻,舉在宮燈之下,晃著說:
“你們都看清了,這是銀錠。大家會問,這銀錠是哪裏來的?本輔在這裏告訴你們,是你們當中的一個人送的!”
此言一出,廨廳裏轟的一聲議論開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嘰嘰喳喳一片絮聒之聲。張居正又把銀錠擲進木盤,示意李可退下,大聲道出事情原委:
“今天天煞黑,就在本輔來這廨廳赴宴之前,李可前來告訴我,有人送了他五兩銀子,說是在真定府境內辛苦了,這是奉上的茶水錢。我問李可,是你一人拿了,還是有別的人也拿了?李可出去找身邊的人一問,問了八個就收回八隻銀綻。你們看看,這是何等的闊綽大方!隨本輔南行的有一千幾百人,縱使其中有二百人收下這茶水錢,加起來也有一萬兩。真定府一年的稅銀有多少?如果我記得不差,超不過十萬兩。這一萬兩銀子從哪裏開銷,國家的稅銀少不得,到頭來還不是巧立名目,攤派在老百姓頭上。諸位都是朝廷命官,都知道我張居正最大的厭惡,就是貪墨賄賂。本輔已派人調查,隨我南行的人,不管是誰,收受了‘茶水錢’之類的好處,一律交出。倘若有誰隱匿不交,一旦查出,立即拷掠回京,嚴懲不貸。至於是誰送的嘛,今晚上為了不掃大家的興頭,本輔暫不追究。說了這半天的話,想必大家已饑腸轆轆,現在,請大家痛痛快快地享受這頓美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