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信中可以看出,張居正當時的憤懣和無奈。他出掌內閣之後,便有心重新推行一條鞭法。但他總結前朝教訓,深知若不先行丈量土地清查田畝,一條鞭法的推行的確存在葛守禮所指出的增加小戶農家負擔的問題。所以,在萬曆四年,當朝中的當道大臣再也沒有製肘人物,他決定重新啟用宋儀望與龐尚鵬兩人,在反對一條鞭最為劇烈的應天府與福建省兩地再行推廣,積累經驗。到了萬曆九年初,一俟清丈田畝宣告結束,他便立即請旨在全國推行一條鞭法。從此,這一爭論了半個世紀的賦稅改革,因張居正的鐵腕手段終成為萬曆王朝的正式製度。在中國已經實行了兩三千年的實物田賦,也從此永久地退出了曆史舞台。在經曆了裁汰冗官,整飭吏治,整頓驛遞、子粒田征稅等一係列改革之後,再加上清丈田畝和一條鞭法的實施,萬曆新政已大見成效,而張居正的聲望亦因此達到了巔峰。從朝廷到民間,從江南到漠北,隻要一提到張居正的名字,人們莫不肅然起敬。縱然是村夫野老,也都知道當今聖上萬曆皇帝對他的師相張居正是言聽計從,百依百順。自大明開國以來,沒有哪一位首輔,能夠像張居正這樣真正握有重整社稷扭轉乾坤的攝政大權。皇上給予他的榮譽和地位,使他達到了人臣之極。比如說,他的二兒子嗣修與三兒子懋修,參加萬曆九年的秋鬧大典,兩人均中進士。廷試中,皇上親自拿筆圈點,將懋修擢拔為狀元,嗣修為探花。一家兩魁,這是千百年來科舉中未曾發生過的事,士林輿論一時嘩然,然皇上欽定,誰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緊接著秋鬧大典之後,便是例行的京察。張居正以九年考滿功績卓著,又被皇上晉為太師,上柱國。兩個勳職均是一個人臣所能得到的最高褒獎。特別是上柱國,在張居正之前的明朝首輔中,有三個人獲得過這種榮譽,但都是在死後得到,惟獨張居正生前受封。因此有位阿諛奉承的官員寫了一副對聯,做成金字送到他的府上,聯曰:“上相太師,一德輔三朝,功光日月;狀元榜眼,二難登兩弟,學冠天人。”張居正得到這副對聯很是高興,將它掛在客廳裏,以便前來拜謁的人觀看。
作為張居正最為信任的循吏,金學曾從萬曆元年的戶部九品觀政,在九年時間裏,竟平步青雲,躍升為三品的戶部右侍郎。許多人都羨慕他攀上了一個最好的靠山,手握靈蛇之珠前途未可限量。隻有他自己心裏清楚,就是不發生家母去世這樣的大事,他的官也做到了盡頭。他今日從戶部衙門辦完工作交接,與同僚們作別之後,轎子抬出戶部所在的富貴街,他忽然有了一種走出樊籠的感覺。他想找個僻靜地兒痛哭一場,或者找個朋友一訴衷腸,想想又都覺得不妥。正怏怏地走回陋巷家門,冷不丁碰到李順來訪,他既是驚喜又含悲傷。從談話中,他感到李順閃爍其詞,便斷定他有難言之隱,因此起了念頭要和他秉燭夜談。
天色黑盡寒氣逼人,兩人坐在堂屋裏凍得皮猴兒似的。這時聽得大門一響,隻見蒼頭肩背手拎大一袋小一袋的雜貨回來,原來他奉主人之命,出門置辦明日離京路途所用的物品去了。回家一看來了客人,連忙放下東西,先在客堂裏生火取暖。然後,到廚房製辦飯菜。這蒼頭手腳麻利,不一會兒就弄出了幾樣菜肴,恭請主客二人用膳。
因為大孝在身,金學曾不能飲酒,兩人胡亂扒了幾口飯,飽了飽肚,複又回到堂屋坐下。金學曾用火鉗撥了撥盆中的炭火,複接了先前的話頭,問李順道:
“召你來京覲見皇上,這是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好事兒,你為何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