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小鎮的清晨來得無聲無息,最初隻是一縷灰白,在天際浮現,漸漸地就開始了擴張,向一種銀亮的色彩過渡,如同舞台的帷幔被輕輕地拉開。太陽出來了,紅通通的一輪,顯得靦腆而羞澀。光線是輕柔的,小心翼翼的,在清晨的薄霧中試探性地突圍。駝背早已醒來,趴在窗戶上向外張望。石屋外呈現出一片春光,父親正蹺著腳坐在木船上吧嗒吧嗒地抽煙。

銅溪河一如既往地緘默著。河兩岸的草甸子正告別衰敗,開始萌發出新鮮的鵝黃,這鵝黃最終會演化成一片碧綠。駝背是喜歡綠色的,所以僅僅是一個對未來的期許,也讓他理所當然地快活起來。

父親的煙抽完了。對岸有人在叫父親的名字。河的兩岸拴了一根鋼絲,父親站在船上,雙手交替著牽拉鋼絲,木船蕩了過去。對岸已經有兩三個人,父親等了一會兒,又來了幾個人,其中有一個小孩。小孩八九歲的光景,和駝背一般大小,穿著幹淨的藍色毛衣,背著帆布書包,看樣子是要趕著上學去的。他們各自給了父親五分錢,然後父親便蕩著小木船,將他們送過了岸。

這一天就這樣開始了,一切都還不壞。隻是看著那個背著帆布書包的小男孩時,駝背的心裏突然湧出了一種酸酸的悵惘。這種感覺讓駝背陌生。駝背奇怪自己怎麼會有這樣的感覺。

7

駱章在穿過柳汀巷,站在綠水街的街口時聽見了從阿育王寺傳來的鍾聲。鍾聲沉鬱而悠長,如同跋涉千裏的歎息。鍾聲慢慢散去,霧靄也隨之散去,陽光變得從容了,輕柔地灑在他的臉上。駱章覺得鍾聲仿佛正是以一種霧靄飛升的姿態消失的,而小鎮人的生活也正是以此為坐標有條不紊地次第展開的。

駱章在綠水街27號停住了腳步。綠水街27號是一個街辦工廠,主要生產樣式各異的玻璃鏡片。陳爽家就在上麵。駱章叫著陳爽的名字。陳爽家住四樓,是小鎮最高的所在,從陳爽家往下看,小鎮的主要街道一覽無餘。陳爽總愛強調這一點,並對此引以為傲。駱章想自己其實是羨慕陳爽的。

駱章的呼喊沒有得到理應的回應,他想可能是陳爽沒有聽見,於是他再次呼喊時提高了聲音。駱章聽見自己的聲音尖銳而單薄,在綠水街的上空突兀地盤旋著。這讓他有些心虛。陳爽終於答應了他,他看見陳爽精力充沛地衝下樓來,嘴裏咀嚼著什麼,唇角淌著乳白的豆汁。

那時候駱章八歲,還是一個喜歡紅臉的小蘿卜頭。他幾乎每天都會站在綠水街27號仰起頭呼喊陳爽的名字。每一次呼喊都讓他膽戰心驚,他覺得好像每一個人都會因此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駱章不喜歡被人注意,所以當他看見陳爽旋風般地衝下樓出現在他麵前時,常常如釋重荷。駱章會習慣性地擺正陳爽胸前歪斜的紅領巾,微笑著說:該上學了。

8

綠水街的盡頭就是紅旗小學。教學樓平底一層,卻修得高而遼闊,門廓足足有三米還多,進門的時候會有一種肅穆之感。圓拱形的吊頂,在教室裏說話能產生低沉渾厚的共鳴,仿佛暗藏了無形的擴音器。當身材肥胖的數學老師在講台上因為某些同學沒能按時完成作業而大發脾氣時,這種效果就被發揮得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