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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渡的男人仿佛已經老了。從小到大駱章無數次地坐他的小木船,卻從來沒有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觀察過他。這個男人就像這條銅溪河一樣,你滿以為熟悉,但是真要說出一點什麼,腦子裏卻是一片空白。我們總是忽略了司空見慣的人事物,可是我們以為的了解竟然隻能以空白注解,這絕妙的諷刺。
當駱章第一次主意這個男人時,這個男人已經老了,仿佛他一直就是如此憔悴蒼老。他仍穿著那件藍哢嘰,仿佛那件藍哢嘰也一直如此破陋和肮髒,上麵布滿了被煙灰燒出的又大又黑的窟窿。男人的表情流露出深刻的悲哀,一種宿命的屈服,像蕩過來又蕩過去的小木船,無所謂期待和改變。
沒有期待,沒有改變。那座曆經滄桑的石屋似乎象征了歲月的麻木不仁。石屋的窗戶邊趴著一個麵目醜陋的小男孩。駝背憤恨地盯著駱章。駝背的目光如同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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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章發現了那個女孩的秘密。
教室後的小樹林,人們傳說那裏有鬼魂出沒。在半夜裏,有人曾親眼看見一個胸配銀質十字架的幽靈懸空飄浮。幽靈披散著金黃色的卷發,眼睛深陷在深藍色的眼窩裏,沒完沒了地吟誦奇怪的經文。當然,這些奇談怪論遭到了老師們的一致攻擊。他們毫不留情地駁斥這為一派胡言,認為是人性中迷信和愚昧的頑固表現。但是老師們也強調那個地方不能去。老師們以一種謹慎的態度加深了人們對那片小樹林的忌諱和戒備,仿佛那裏真的是幽靈們的棲身之所幸福之園。
駱章相信自己是被一種超自然的神秘力量牽引著走進那片小樹林的。小樹林裏散發著鬆脂的清香,腳下蓬鬆酥軟的積葉正悄然腐爛,空氣冰冷,如同一種結構緊密的物質,卡住了咽喉,逼迫著呼吸。
駱章緊張地走向小樹林的深處,然後他看見了那個女孩。
在一小塊空地上,那個女孩正怡然自得地翩躚舞蹈。女孩踮起腳尖,舒展雙臂。她的手指像雨絲一樣靈動而修長,柔若無骨,隨風飄搖。她的臉上帶著一種夢幻的氣質,甜美而驕傲,如同一個粉紅色的精靈。
駱章靜靜地欣賞著,陶醉著,隔著遠遠的距離,躲在一片矮小繁茂的灌木叢中激動不已。他甚至感覺到了自己的顫抖。他認識到了美,可是他不敢靠得更近。一分鍾,兩分鍾,也許是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天漸漸地黑了,女孩離開了。
駱章看著她離開,就像看著自己的靈魂離開,有種悠然的惆悵和失去重心的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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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從江邊傳來的笛聲蒼涼而落拓。麵朝江水的吹笛人感歎著人世滄桑。一切都在不變的假象中分崩離析。什麼都留不住,除了記憶。甚至記憶也會偽裝和背叛。這深邃的宇宙漠視著關於永恒的謊言,因為它知道,人類最大的慰藉就植根於這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