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孔子伸冤。這些毛病出在哪裏呢?古人和今人一樣,都是把《論語》當做一節一節的格言句讀,沒有看出它是實實在在首尾連貫的關係,而且每篇都不可以分割,每節都不可以支解。他們的錯誤,都錯在斷章取義,使整個義理支離破碎了。本來二十篇《論語》,都已經孔門弟子的悉心編排,都是首尾一貫,條理井然,是一篇完整的文章。因此,大家所講的第二個問題,認為沒有體係,不合科學分類的編排,也是很大的誤解。
為什麼古人會忽略這一點,一直就誤解內容,錯了二千多年呢?這也有個原因:因為自漢代獨尊儒學以後,士大夫們“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思想,唯一的批發廠家,隻有孔家一門,人雲亦雲,誰也不敢獨具異見,否則,不但紗帽兒戴不上,甚至,被士大夫所指責,被社會所唾棄,乃至把戴紗帽的家夥也會玩掉,所以誰都不敢推翻舊說,為孔子伸冤啊!再加以到了明代以後科舉考試,必以四書的章句為題,而四書的義解,又必宗朱熹的為是。於是先賢有錯,大家就將錯就錯,一直就錯到現在,真是冤上加錯!
現在,我們的看法,不但是二十篇《論語》,每篇都條理井然,脈絡一貫。而且二十篇的編排,都是首尾呼應,等於一篇天衣無縫的好文章。如果要確切了解我們曆史傳統文化的思想精神,必須先要了解儒家孔孟之學,和研究孔子學術思想的體係,然後才能觸類旁通,自然會把它融和起來了。至於內容方麵,曆來的講解,錯誤之處,屢見不鮮,也須一一加以明辨清楚,使大家能認識孔子之所以被尊為聖人,的確是有其偉大的道理。如果認為我是大膽的狂妄,居然敢推翻幾千年來的舊說,那我也隻好引用孟子說的:“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何況我的發現,也正因為有曆代先賢的啟發,加以力學、思辨和體驗,才敢如此做為,開創新說。其次,更要鄭重聲明,我不敢如宋明理學家們的無聊,明明是因佛道兩家的啟發,才對儒學有所發揮,卻為了士大夫社會的地位,反而大罵佛老。我呢?假如這些見解確是對的,事實上,也隻是因為我在多年學佛,才悟出其中的道理。為了深感世變的可怕,再不重整孔家店,大家精神上遭遇的危難,恐怕還會有更大的悲哀!所以我才講述二十年前的一得之見,貢獻於諸位後起之秀。希望大家能秉宋代大儒張橫渠先生的目標:“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為今後我們的文化和曆史,擔承起更重大的責任。我既不想入孔廟吃冷豬頭,更不敢自己杜塞學問的根源。
其次,我們要了解傳統文化,首先必須要了解儒家的學術思想。要講儒家的思想,首先便要研究孔孟的學術。要講孔子的思想學術,必須先要了解《論語》。《論語》是記載孔子的生平講學、和門弟子們言行的一部書。它雖然像語錄一樣用簡單的文字,記載那些教條式的名言懿行,但都是經過門弟子們的悉心編排,自有它的體係條貫的。自唐以後,經過名儒們的圈點,沿習成風,大家便認為《論語》的章節,就是這種支支節節的形式,隨便排列,誰也不敢跳出這傳統的範圍,重新加以注釋,所以就墨守成規,弄得問題叢生了!這種原因,雖然是學者因襲成見,困於師承之所致。但是,最大的責任,還是由於漢、宋諸儒的思想壟斷,以致貽誤至今!
我們傳統的曆史文化,自秦漢統一以後,儒家的學術思想,已經獨尊天下,生當漢代的大儒們,正當經過戰國與秦漢的大變亂之後,文化學術,支離破碎,亟須重加整理。於是漢儒們便極力注重考據、訓詁、疏釋等的工作,這種學術的風氣,就成為漢代儒家學者特有其實的風格,這就是有名的漢學。現在外國人把研究中國文化的學問也統名叫做漢學,這是大有問題的,我們自己要把這個名詞所代表的不同意義分清楚。唐代儒者的學風,大體還是因襲漢學,對於章句、訓詁、名物等類,更加詳證,但對義理並無特別的創見。到了宋代以後,更有理學家的儒者興起,自謂直承孔孟以後的心傳,大講其心性微妙的義理,這就是宋儒的理學。與漢儒們隻講訓詁、疏釋的學問,又別有一番麵目。從此儒學從漢學的範疇脫穎而出,一直誤認講義理之學便是儒家的主旨,相沿傳習,直到明代的儒者,仍然守此藩籬而不變。到了明末清初時代,有幾位儒家學者,對於平時靜坐而談心性的理學,深惡痛絕,認為這是坐致亡國的原因,因此便提倡恢複樸學的路線,但求平實治學而不重玄談,仍然注重考據和訓詁的學問,以整治漢學為標榜,這就是清儒的樸學。由此可知儒家的孔孟學術,雖然經漢、唐、宋、明、清的幾個時代的變動,治學的方法和路線雖有不同,但是尊崇孔孟,不敢離經叛道而加以新說,這是一仍不變的態度。雖然不是完全把他構成為一宗教,但把孔子溫良恭儉讓的生平,塑成為一個威嚴不可侵犯的聖人偶像,致使後生小子,望之卻步,實在大有瞞人眼目之嫌,罪過不淺!所以現代人憤憤然奮起要打倒孔家店,使開創二千多年老店的祖宗,也受牽連之過,豈不太冤枉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