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床上的杜秋娘,略略動了動。
在杜銀寶一字一句發誓的時候,其實杜秋娘已經醒了。隻是她閉著眼,恍惚了半天,又支著耳朵聽了半晌,方才意識到一件事:她似乎回到了自己的十八歲。
建元三十年六月初八,她隱約記得是這一天,杜銀寶背著她一個人去了河邊遊泳落了水,她為了救杜小寶,險些搭進自己的性命。
杜秋娘隱隱覺得自己的眼角濕了,命運弄人,她竟是又回到了這一天。
倒下前,最後一眼的血色彌漫,依然震撼著她的心。
可老天給了她重來的機會呀,杜秋娘無聲地笑了。
眼前似乎有個影子一黑,杜秋娘聽到她爹杜老漢重重地歎了口氣,額頭上卻附上一雙粗糙的手。
杜老漢自言自語道:“這孩子心裏是有多苦,都丟了半條命了,躺著都不開眉。”
“爹……”杜若梅遲疑了片刻,“大夫也說,咱大姐身子是沒有什麼大礙的,她一直不醒,怕是別招惹什麼不幹淨的東西吧?”
“胡說什麼!”杜老漢啐道,一旁卻是低聲道:“我已經讓若蘭和金寶去請前頭的蘇寡婦來了。都說她是有陰陽眼的人,教她看看秋娘,我才放心。”
杜若梅看著床上杜秋娘蒼白毫無血色的臉孔,心裏想得卻是另外的事兒。
這蘇寡婦確然是有些本事的,隔壁村的張鐵柱家前些時日家中不太平,聽人說,是鬧了幾日的鬼,蘇寡婦不過是給了他幾道符,張鐵柱家便風平浪靜。原本她也不信,可後來蘇寡婦又替村東的柳大頭七的老婆上了身傳了話,她才有些信服,後來找蘇寡婦解決這陰陽之事的人也越來越多。
隻是這蘇寡婦的要價,那也是不低的。
她將想法略略提了提,杜老漢已是沉了臉道:“就是傾家蕩產也得治!千金萬金,那還能值得上你大姐的一條命?”
便是這一句話,讓一直裝睡的杜秋娘險些破了功。
她一直以為杜老漢不喜歡她。
她是家裏的老大,杜老漢當年是抱了多大的希望,盼著他的第一胎會是個男孩,可她娘親卻生下了她這麼個女娃。聽說當年杜老漢不過是看了他一眼,便沉著臉出了門。
接下來的杜若梅和杜若蘭雖也是女孩,可畢竟她才是最讓杜老漢失望的。這些年,她盡心照顧弟妹,在母親生下杜銀寶撒手離世後,她更是費盡心力拉扯這幫弟妹。
可杜老漢從未說過她一個“好”字。
就連當年她睡了半個月醒來之後,杜老漢也不過是沉著臉說了一句:“賠錢貨,淨讓老子操心。”
當年她委屈極了,為了這個家,她從一個小姑娘,變成了安平村年紀最大卻沒嫁出去的姑娘,讓人笑話了許久,可是她爹不喜歡她,她爹隻喜歡兩個兒子。
她甚至有些怨恨杜金寶和杜銀寶的出現。
可今日,她方才知道,杜老漢是重視她的,甚至願意為了她傾家蕩產。
杜秋娘心裏一時間酸酸澀澀,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想法,便聽杜老漢又挨在她床前低聲道:“你個賠錢貨,總讓老子操心。”
杜秋娘的眼淚,一下便落了下來。
他爹疼她,不過是不知道怎麼開口罷了。
她略略動了動,想著什麼時候起身才好,杜銀寶已經在外頭咧咧起來:“爹,哥和三姐將蘇寡婦請回來了,人到了村口了,一會就到了!”
杜秋娘的心,一下就揪住了。
當年就是這個蘇寡婦險些將她被虐的隻剩下半條的命也丟了去。不僅如此,她還獅子大開口,將杜老漢家唯一一頭當作腳力的驢子要了去。
這個不要臉的神婆……杜秋娘想到將來蘇寡婦要遇上的事兒,不由倒抽了口涼氣。
趁著杜老漢轉身去看杜銀寶的瞬間,她忙低低地喚了一聲,“爹……”
那雙眼睛仍然是閉著的,等杜老漢轉身,她覺得眼前有個陰影靠近,她才慢慢騰騰地將眼睛“用力”睜開,弱弱地說了句:“爹,我這是……怎麼了?”
杜老漢眼眶一紅,略略動容,可多年來養成的威嚴卻不容許他露出半毫的情緒,他的唇翕動了半天,最終卻是聽到自己略略生硬的聲音。
“賠錢貨,淨讓老子操心……”
這“操心”二字剛落下,杜秋娘已經是掙紮著起了身,抱著杜老漢的胳膊哭道:“爹……”
大丫頭這是怎麼了?
杜老漢有些糾結。
他家大丫頭一向對他惟命是從,甚至有些唯唯諾諾,是不是嚇到了,所以這會同他分外親近?
他一時手落在空中,半晌,方才僵硬著身體將手擱在她身上輕輕拍了拍,道:“哭什麼,老子還沒死呢!”
杜秋娘一時心酸,心裏又覺得暖和,抱著杜老漢不肯放。
“大姐。”杜若梅也覺得鼻子一酸,抹了把淚,道:“我就知道你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沒事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