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之人。
何家姑娘的乳名,正是蠻妞。
十四五的江南女兒,修竹似的身段,清白的麵目上,一點殷紅的唇色,像把三春豆蔻陌上芳華噙在口裏,和著紅線相思,少年心事一同嚼碎,笑向檀郎唾。胤禟第一次見她便是十年前,不到兩歲的毛丫頭,裹了一身重孝縮在乳母懷裏,隻有耳朵珠兒上穿了一撮紅繡線,這是做爹的舍不得她,千方百計地栓了她在身邊,反反複複和上方神魔過路鬼怪拉扯。
舍不得也要舍。慢說十年,就是四十七年那會兒半歲不到的光景,淘洗了多少滄桑人事,撞破了多少王孫舊夢,改換了多少錦繡前程,下剩的一段蒼白河山,全壓在眼前這人千瘡百孔的心上,全倒在何先生南來北往江湖飄零的身世裏。胤禟其實不懂文人,小時候從來就拎不清那些個經史子集春秋大義,就連對這些門兒清的老三,他也不認為他就鑽得進去,懂這門道的人決不可是個文人,文人相輕,麵子上稱兄道弟你吹我捧,骨子裏其實誰也瞧不起誰。所以老三成不了事兒,老三太懂了,他把他自己也給活成了個文人了,聰明的都盯著兩頭,就他死命在中間折騰,這注定了他得不到真正的人心。胤禟做事從來不看書,當做則做,不計後果。他記得自己開鋪子挖了第一桶金,隨手救了個快要凍斃街頭的人,那人罰下重誓將來肝腦塗地也要報答他,如今也不知道溜哪兒去了。可見像他這樣,也是攏不住人的。
但胤禩行。文人們絕不會要一個和他們一樣的人來統領他們,他們要的是一個聖賢書裏的王者,一個善於傾聽他們,願意將他們所思所想,付諸黎民蒼生的人。他看過胤禩替何先生的同門師友在京城付印的書,一個個都是他陌生至極的名字,不論是桃李滿園的文壇泰鬥,還是浪跡山野的草澤書生,不論是簡箴書帛裏的聖人章句,還是樹皮蕉葉上的癡語狂言,胤禩都能學而不厭,字裏行間,全是密密麻麻的眉批腳注。這樣的一顆誠心,由何先生捧到江南,怎能不讓那些在陶唐盛世的蝴蝶夢裏躲了大半生的讀書人,手舞足蹈,感激涕零。
怎能不交心呢,都是大寂寞過的人。
胤禟當初累下百萬家資,就拍著胸脯對老十說,八哥有本事,叫人替他賣命,無怨無悔,我沒那麼大能耐,攥著的都是些身外之物,白水先生,做不成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隻能保八哥府上筵席,三年不斷。禮賢下士的信陵君歸你,我做個仗義疏財的平原君倒使得。
可惜千算萬算,算漏了頭上那位不是昏庸無能的魏王,是一手遮天的如來佛祖,饒是你孫猴子再怎麼神通廣大,也翻不出他老人家的五指山。
也算漏了眼前這朵嬌花弱質,累得個侯門繡戶書香女子,繈褓之中父母違,早早地參悟了悲歡離合。
蠻妞看見他,盈盈地起身問了聲好,墨琉璃似的瞳仁隨即從他身上錯過去,像是把滿身的塵埃硝煙,愁雲慘霧都洗盡了。
蠻妞伴著胤禩長大,分屬師門兄妹,實則與父女無差。胤禩剛成親那會兒,眼見著兄弟們府中一個接一個有了兒啼,獨獨自己膝下淒涼,可子嗣這事兒,急是急不來的。胤禩做夢都想抱個孩子,不獨是為堵眾人悠悠之口,也為埋在心底的一絲憾恨。足足十年,他家大格格都會思春了,胤禩才盼來一個弘旺。這十年裏,滿腔的孺子之情,都傾在了蠻妞身上。胤禩照顧人的心思,他是領教過的,躲不過也不想躲,逃不了也不想逃,他不知十年看顧,是不是令這孤苦伶仃的孩子生出了些不該有的心思。但縱便她沒有,到了外人口中,亦難保名節周全。於是胤禟索性采買了一二十個江南女子,全填到了胤禩府裏,隻盼分了他的心,別人說起來,不過多些風流名聲,不礙人倫綱常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