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抓住阿生的手,說:“我本以為能照顧你從生到死的,這樣到黃泉見了母親,也能說一句不負所托。不想卻是我要走在你前頭了。”

這話一出,殿中的宮女哀哀抽泣,就連侍立在外間的諸大臣都紅了眼眶。

“陛下駕到——”伴隨著粗獷的衛士通傳聲,曹昂步履匆忙地奔入後殿,直接跪在曹操的榻前。頭頂上的天子冕琉一陣亂晃,而一身朝服更是有些不成樣子。

“父親,不要丟下我。”四十多歲的帝王淚如雨下。

曹操歎氣,又拉著阿生說:“你要看好阿昂,這山河,我終歸是不放心的。”

阿生垂眼,她的頭發也都白了,然而臉上卻停留在二十年前,隻是眼角有細細密密的魚尾紋而已。到了人生的暮年,歲月反而格外照顧她。

“阿昂執政十五年了,該交代的你我早就交代了,他也沒有做得不好過。”阿生反手握住哥哥布滿皺紋的手,“且我也到這個歲數了,阿兄黃泉路上走慢點,沒準我還能追上你。”

“哈哈哈,咳,咳咳,哈哈,”曹操笑到咳嗽,“好,那我走慢點。”

說了這陣子話,曹操的精神頭也就漸漸下去了。卞氏服侍他躺下的時候,住在宮外的孩子們能來的也都來了,兒子、女兒、孫女、外孫等等跪了一屋子,頗為壯觀。然而曹操沒精力一一叮囑過去,隻拿食指指了最前頭的皇帝和太子。

“好生奉養你二叔,她死後是要跟我一起享香火的。喪儀要簡,不封不樹,也不要擾民。”

說完這兩句話,他垂下手,眼瞼一搭一搭地打起瞌睡。睡了不多會兒,就沒了呼吸。

阿生坐在榻邊,凝望哥哥安詳的麵容。她沒說話,誰也不敢先開口。慢慢地,寬敞的寢殿裏就漫上了若有似無的寒意。挺著大肚子的泰安公主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旋即就被自己的行為嚇住了,可憐巴巴地仰頭看曹生。

阿生這才將食指搭在曹操的頸動脈上,別說脈搏了,皮膚都開始涼了。

寢殿頓時一陣兵荒馬亂。曹操幾個兒子帶頭大哭起來,“父親”、“祖父”的呼喊此起彼伏,夾雜著年幼孩童一無所知的稚嫩的啼哭。聲音傳到屏風外,早就有心理準備的大臣們也開始哭喪,哭得最慘的是夏侯惇,上氣不接下氣,聲音都變形了。

阿生卻是走到角落裏,拉起了場內唯一一個孕婦泰安公主。

她是有先見之明的。宮女和侍衛正在手忙腳亂地撤下所有喜慶的擺件,又是掛白綢,又是發喪服。又有外姓的親戚進來觀瞻遺容,來來往往好幾次差點擠到大肚子的泰安。

好不容易等曹昂收斂好情緒,紅著眼睛命人將懷孕的女兒送到皇後宮中去,阿生的衣袖都已經皺得不成樣子了。

“讓醫堂——”阿生剛起了頭,就閉了嘴。因為曹昂也同時想到了。

“讓醫堂給諸女眷備下安神湯。”

阿生拍拍大侄子的肩膀。“這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曹昂努力想扯出一個笑,但還是失敗了。突然,皇帝低頭“咦”了一聲:“二叔,你的佩玉壞了。”

阿生低頭看去,可不是壞了,白玉中間裂開老大一道口子,手一摸就徹底斷成兩截。

“這塊玉很久了吧,聽說還是二叔的長生玉。剛剛不知是哪個不長眼的……”

“是有些來曆。”阿生說,“但人會死,玉會壞,不是自然之理嗎?”

阿生把斷成兩截的空間玉塞進曹昂手中,然後踏步走出殿門。外頭正是初夏的好風光,日落月升,暖風帶香。而留給她的時間隻夠她返回自己的宮室,並換一身衣服而已。

原本準備熬夜守靈,並和大臣們就老爹喪禮的規模舌戰通宵的曹昂,在收到阿生的信箋時整個人都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