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偽裝者了……
☆、素絹
逢年過節,明家唱堂會的時候,明大少爺總是壓軸,他戴上髯口,手持旄節,細細地扮上戲,執拗地唱那不合氛圍的蘇武牧羊。彼時明家老爺還健在,常常不顧妻女的嗔怪跑上台去為兒子配戲,明樓唱蘇武,他就唱李陵,望鄉台上一個慷慨,一個無奈,兩個人南望故土,淚灑千行。
而曼春小囡囡坐在離舞台最近的地方,心早隨著明樓的唱腔飛去了遙遠蒼涼的北海牧場。那時的她多天真啊,明樓唱的是風花雪月還是家國情懷,於她都是一樣的天籟,明樓扮的是李陵還是蘇武,於她都是一樣的英雄。
全然不知這是非不分的單純,為他們後來支離破碎的感情,劃下了第一道傷痕。
譚宗明沒找搭檔,一人分飾兩角地唱著。汪曼春再也聽不下去,起身走出了排練廳。穿過水榭,站在扇亭憑欄而望,太湖石下碧水如鏡,映出夕陽與緋色的流雲,安迪的腳步在背後響起,“樊小妹,老譚唱的有那麼難聽麼?”
汪曼春想了想,不客氣地點頭,“譚先生一生順遂,唱腔清朗,唱蘇武激越有餘,沉鬱不足。”
“看不出你對昆曲都有研究,小樊,唱一段來聽聽。”
安迪本是激將,沒想到汪曼春瞟她一眼,真的清清嗓子開了腔。
“這離愁怎放寬,我身似秋霜不久延,我的心似鐵石樣堅。若要我折節延年,若要我折節延年,拚一命死在眼前!”
沒有搭檔,她和老譚一樣側身繼續唱李陵,“把離愁且放寬。”
“這離愁怎放寬?形孤影隻誰為伴?忍餓耽饑北海邊。”
“誰與我兄解倒懸?”
“啊呀我那聖上嚇!念君主閶闔憂懷。啊呀親娘嚇!歎慈母倚門凝待。”
一個由遠而近的清朗男聲接下了李陵的唱段,“受盡了千磨百滅,一點丹心似鐵。欲待勸哥哥降順,教我有口難說。思量起恁忠潔,好似嚴霜皎月。我自歎嗟,徒意切。這羞慚滿麵,悄地偷彈淚血。”
“為人臣子,當為漢家受節。我若是背義忘恩,肯與那盜賊無別。你教我去順膻羯,我寧甘殞絕,我的意已決,和你從此別!我若是貪圖富貴,那肯餐氈齧雪!”
唱盡最後一句,汪曼春淚濕雙頰。
蘇武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明樓在她耳邊的橫眉怒諫,從她自己嘴裏說出來,落在心上更是重拳。她何嚐不知道大是大非,不知道誰忠誰奸,可她又何嚐有過選擇,有過回頭的機會?!從汪家決定和明家分道揚鑣的那一刻她汪曼春就沒有任何退路了,就算有,也是明樓明大少爺親手替她堵死,堵成了一座她永不能翻身的墳墓。
淚眼朦朧中,有人遞來一方手絹,煙藍色的素絹,像極多年前叔父遇害,她嚎啕大哭時,明長官遞過來的那一條。
或許也是毒蛇同意刺殺汪芙蕖時,隨手放進衣袋的那一條。
汪曼春突然死死抓住那隻手狠掐下去,掐得如此用力,若沒有手絹隔著,那塗著蔻丹的指甲必定深深嵌進譚宗明的手心。譚宗明意外之餘也疼得倒吸一口涼氣,可汪曼春將他的手扣得像要和他同歸於盡似的,他幾乎能聽到她牙關咯咯作響的聲音。
“小樊!”安迪從震驚中反應過來,伸手就要拉開汪曼春。譚宗明擺擺另一隻手阻止了,然後握住汪曼春的手腕,並不試圖移動,就那麼溫和地,安靜地握著,直到她猙獰扭曲的麵容終於恢複正常,絞纏的手指也慢慢放開,他才鬆手,仍舊將手絹放進她的手心。
“對不起。”一聲哽咽,汪曼春匆匆以手絹掩住不停顫唞的唇。
“還好,沒拿我的手磨牙。”譚宗明笑道,若無其事,雲淡風輕。汪曼春隻覺後背沁出冷汗,有那麼一瞬,她是真想下嘴咬的,明樓帶給她的傷害切膚入髓,以血還血才能扛得住胸口那股穿心劇痛——可那是譚宗明啊,他不是明樓,他認識她不過幾天,他對明汪兩家的恩怨一無所知,他何其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