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查過汪曼春,她在1940年的一次麵粉廠爆炸案裏就死了。難道……和我爺爺有關?”
“她是你爺爺和你明台叔公一起開槍打死的。”
平淡回答中蘊藏的森冷讓他不寒而栗。親手送深愛過的女人下地獄,他不曾有過這樣的體驗,染滿她鮮血的雙手一次次寫下自己為她取的字,又將是什麼樣的心情?在那顆忠義,理智,果斷,冷酷的心裏,埋葬了怎樣的一段感情?新年的第三個夜晚,譚宗明感覺自己認識了一個全新的明樓,而這個明樓或許是他的父親乃至祖母,都不曾了解過的。
“小樊,那個年代,大義滅親並不是個案。”
汪曼春似乎沒有聽到譚宗明這一句略顯蒼白的辯護,她吸盡最後一口煙,把煙蒂掐滅在橋欄杆上,望著遠處點點的小鎮燈光問他,“你知道明家其他人後來怎麼樣了嗎?”
明氏的董事長明鏡死於一起火車站槍擊事件,這個很好查,譚宗明知道她想問的是明家另外兩位地下工作者,“明台和他當時的未婚妻去了北平,聽說抗戰勝利前夕犧牲了,明誠一直和爺爺在一起,包括在江東門那段時間,南京解放時他僥幸逃生,受了重傷,送到後方治療,失去聯係,再也沒有消息了。”
那曾金碧輝煌的明公館,而今已是三五家機構合用的辦公室,精心養護的花園,成了辦公室外寸土必爭的停車場,戰爭與曆史,抹平了整個家族在這座城市的痕跡。
“譚宗明。”
他轉頭看著她。
“說說你的祖母吧。”
似乎和汪曼春並不相幹,又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一個女人。
“我的祖母乏善可陳。”譚宗明試圖給她盡量客觀的答案,“她姓王,是一所私立學校的音樂老師,也是個昆曲票友,父輩祖輩都是教書匠,和政治沒有任何關係。”
“他們是因戲結緣?”
“不完全是。大姑奶奶去世後明家就沒有女主人,抗戰勝利後,很多人想給爺爺介紹對象,包括一些國民黨要員的家眷,也許還關涉到派係鬥爭,畢竟爺爺還是軍統的人。迫於當時的鬥爭形勢,爺爺在很匆忙的情況下娶了奶奶——婚前他們甚至沒見過麵。”
欄杆邊的女人站成了一座雕像,握不住圍巾似的,藍灰色的格子散在空中隨風搖晃。譚宗明把它從汪曼春手裏抽出來,掛到她脖子上,繼續說道,“爺爺向所有人隱瞞了真實身份,一直到他被捕,奶奶才知道自己嫁的這個人,姓名、職業、背景、經曆,統統都是假的。”
“她一定很意外。”
“是,雖然爺爺對她毫無坦誠可言,奶奶始終堅信他是個英雄,她一個人帶大我父親,守寡三十年直到去世。”
若說明樓和汪曼春之間,是一段剪不斷理還亂的孽緣,那明樓對王氏,便是一場徹徹底底的虧欠。
“你有她的照片嗎?”
“有。”譚宗明用手機登錄雲盤,下了一張照片到本地。那是一張嬰兒周歲時的全家福,慈祥和藹的王氏,風華正茂的譚正夫婦,以及閃著大眼睛玉雪可愛的小宗明,三代同堂,其樂融融。
“隻是少了他。”汪曼春撫摸著手機屏幕,低聲說道。譚宗明心中一動,就著她的手劃動屏幕,“再給你看一張照片。”
這是一張翻拍時品相就已經很糟糕的婚紗照,尺寸極小,麵目模糊,怎麼放大都看不清新郎新娘的表情。
“我們家唯一一張爺爺的照片。”譚宗明說,“如果你有更清楚的……”
“我沒有。”汪曼春把手機還給他,“我沒有你爺爺的照片。”
但是你一定見過,譚宗明心想。汪曼春像是能讀心似的又說,“我見過他……的照片,你們很像,非常像,甚至連大衣和圍巾都是一個樣式……簡直以假亂真。”她自嘲地笑笑,語調無限落寞,“可是怎麼可能呢,我這樣,不代表他也這樣,再說,我跟原來也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