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之後,湘中最熱鬧的大事,莫過於扶王山的靈月教分壇正式開設,當朝太子親自主持,更有異域王子觀禮,湘中大小官吏雲集山中,熱鬧異常,直惹得凡有人家井水處,無不眾口傳著這場大事的種種場麵,諸如“那西域王子身高一丈,遍身金銀,有如天神再世”,“靈月教有真神庇護,圓光法壇開光祈福時,萬道金華馭天飛舞,遠遠看去,隻當整座山都被神仙點石成金了”等誇張變形之說,更是自湘中風傳天下,令靈月教不論在朝在野,一時都自風光無限。
這般的熱鬧中,有些小事,便顯得微不足道了,比如天心總壇巡行樓船,又悄然馭回襄樊,重新順漢水放棹而下,轉回東都洛陽一事。
風鼓帆勢,行馭甚暢,第二天傍晚,東都郊區的輪廓,自船頭已遙遙可見。但樓船二層金光的住處,卻燭火高燃,戒備森嚴,沒有一分將回返總壇的輕鬆可言。金光與鍾九分主客位坐了,四將則圍在桌邊,由青龍親自持筆,隨了鍾九的說話,在一張帛布上繪出地貌城郭外形。
最後一筆落下,青龍細看一遍,轉頭再看向玄武,玄武點了點頭,神色凝重,說道:“果然不錯,就是那裏,流雲所說的無淚之城。”伸手往圖上一指,沉思又道,“上次在瀟水之濱,也是被這怪城無故吸入,苦撐數月才得脫離。青龍,如果我沒記錯,我們當時苦守之處,就是在靠北的城門這邊罷?”
數月前南郭鎮外,幻電擾亂了金光的陣法,導致魔氣外泄,差點釀成大禍。但誤打誤著,卻將遊離不定的無淚怪城吸引過來,流雲和青龍等人才得脫困而出。這些事,在場眾人中唯有鍾九不知,神色微動下,他卻並不追問,隻將目光掃向一邊的金光。
天心正宗的這個當代宗主,麵色仍有些蒼白,那自是四日前,施法強破出口,法力幾乎耗盡的後果。但鍾九數日之間,如梗在喉的,卻是另一個重大疑問,令他不知不覺之間,右手收回,按到劍柄之上,微微一緊。
強大無匹的氣勢,驀地從他身上迸出,正在查看帛上圖形的四將,頓時同時驚覺。正麵對他的青龍白虎,幾乎全不假思索,當即提氣施訣,兩道法力淩空向前,轟地一聲,將鍾九突然發出的一式劍招攔下。
勁風四射下,案上台燭,全被掀滅打翻,玄武卻似早有預料,隻歎了口氣,便取火石過去一一重新點燃。玄鳳持帛布退在一邊,惱怒地喝一聲“九先生”,果然光亮複現,鍾九麵現尷尬之色,收劍回鞘,反手拍額,苦笑道:“抱歉抱歉,老夫又失態了。”
四日之中,這已是第十四次了。開始兩次,四將尚當他要對宗主不利,等到這一次,四將已連責問都懶得再責問。
“這一式,也是本座所用?”
艙中靜了片刻,金光的聲音沉沉響起,鍾九坐在位上,仍是自覺尷尬的古怪表情,隻道:“當然是的。而且老夫平生,別無他嗜,唯有對劍道醉心無比。金光宗主,若非你破開出路的三式劍法太過精妙,老夫又豈會念念在心,甘願隨你這座船返回東都,甚至時時失態走神呢?”
金光便不再開口,端坐椅上,神色更見沉鬱。
青龍皺眉道:“天心正宗弟子,道術之外俱要兼修劍術,宗主早在四十年前,劍術便為宗門第一,精妙之外,連我等熟知宗門劍法的同修,也往往領悟不到。九先生,大天龍劍法又與天心正宗截然不同,你定要強究其中玄奧,卻又是何苦來哉!”
鍾九一愣,才道:“不是,這無關玄奧難解,而是……”
青龍已接口道:“記得與九先生第一次晤麵,尚在襄樊的陸家莊裏。那時先生飄然而來,一擊複又抽身退走,留言要與宗主立下三月戰約,是也不是?”
鍾九點頭,答道:“是”
青龍應聲又問:“既然如此,難道九先生當時來中原,隻為追究宗主為匡護正道,不得不冒名查事之舉?”
鍾九不悅道:“老夫是為了天冰而來,這一層,四日之前便已向你等說了。天冰受戒於我大天龍密行寺,又對老夫有受藝之德。老夫幼時答應過他兄妹,若他二人魔性複作,老夫必須不計代價,以殺生護生斬業,助他二人滅罪超升極樂。”
青龍就勢勸道:“也就是說,先生的約戰,隻是一時興之所至。既然如此,此事不如就此作罷,何苦深研本門劍招……”
鍾九卻淡淡道:“天冰是我故人,你們以眾欺寡,劍陣斷他一臂,老夫不知道也就罷了,知道了,便絕對要為他討個公道。至於你們宗主,他借用老夫名號,但也曾幫我脫困,本來可以兩清。可他劍法如此精妙,老夫若就此罷手,豈非是自認不敵,成為修行上難以彌補的破綻?”
他手不離劍,淡然之中,隱有狂熱期待,四將看在眼中,相互對視之下,都在對方神色間,看到了幾分隱隱的無奈。
四天前的湖邊,波瀾起伏,至今許多事仍詭異不可解。回紇內亂,監天司卷入,勉強算是趨利所至,可聖物奪回得此輕而易舉,入魔胡人哈利爾,能施出斬天撥劍術,偏又伏誅得那般容易幹脆,陸家莊中滔天的魔勢,一變為風淡雲輕,反常得大有山雨欲來之勢。
更何況還有眼前的麻煩……
白虎出聲打圓場勸道:“天冰以斷臂之恨示你,又將諸事詳告於你,本就是要借你設局,好於死後以六識化身,分附不同人等身上,孤注一擲地發泄心中怨恨。鍾九先生,凡此種種,我等四日裏坦誠相對,相互之間,都已分析得極為清楚……”
鍾九一笑。
這些他何嚐不知?凡此種種,這四日裏,早與天心正宗這幾人解析得透了。大天龍寺中,人人以他癡於小術,殺意難扼為大業障,同修之間少有交流,但並不代表他全不通人情世故,不懂得分析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