惦記著,茉莉在現代職場培養出來的那點小聰明,拿到這裏來一比也就僅比弱智略強一點了。以納蘭性德的道德標準,他認為偷看他人的私密日記是可恥的,但是情勢所迫,他已顧不得這些,他急於從茉莉的日記裏找到答案。他摒棄了心中最後一絲猶豫,果斷地翻開了擺在他麵前的那厚厚的一遝紙,每一張上都寫滿了字,茉莉把它們裝訂成了一個本子,在本子的第一頁上,寫著一行標題——茉莉的心情故事。標題的下麵有這樣一段話:跳舞吧,就像沒有人注視一樣;去愛吧,就像沒有受過傷害一樣;歌唱吧,就像沒有人聆聽一樣;工作吧,就像不需要金錢一樣;生活吧,就像今日是末日一樣。

生活吧,就像今日是末日一樣。

納蘭性德反複玩味著這一句,這句話看著就那麼不吉利,可是又的確蘊含著哲理,在文字表麵看似悲觀、絕望的背後反而是一種最大的樂觀,這恐怕就是茉莉所獨有的特質吧。

他翻開第二頁,第一行寫著:1683年,中秋,天氣:晴。

這是她去年中秋那天寫的嗎?他好奇地看下去:

今天,是我在這裏度過的第一個中秋,1683年的中秋。好奇怪的感覺,我不知道我是在一年一年地長大,還是在一年一年地倒退。我還記得,2008年的中秋,爸爸買了星巴克的月餅,他一向喜歡稻香村,買星巴克全是為了讓我高興。爸爸就吃了一塊,剩下的全都留給我了。那一年,爸爸幫我買了車,擺脫了每天擠公共汽車上下班的辛苦,三個月時間就爆肥到了110斤,所有人都說我該減肥了,隻有爸爸說我太瘦了,應該多吃一點。

那是爸爸陪我度過的最後一個中秋。那年冬天,爸爸去世了,世界上最愛我的人離開了我,那個冬天是地球上最冷的冬天。

今天,我看到了他的兩個老婆和孩子,那一刻,我無比清晰地認識到,我連小三兒都不如,我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見不得光的小四!我突然想起了惠珊老公的那個小三兒,她趾高氣揚地對惠珊說:“我是留美碩士,我比你更有資格成為他愛的女人!”

我怒了,指著她的鼻子問:“你在美國都學會什麼了?你學的就是怎麼當小三兒,勾引人家老公嗎?”

她被我問的啞口無言,當時我心裏這個得意呀!

我一直自詡為見多識廣的現代女性,我一直驕傲地認為我和這些清朝女人根本不在一個層級上,可是現在,我很想問自己:你在現代都學會什麼了?你學的就是怎麼當小四,勾引人家老公嗎?

人可以無恥,但是不可以恬不知恥!我現在的行為,就是恬不知恥!

初見他的時候,在滿街、滿眼的古代人中,他在我眼裏卻不是一個“古代人”,而是一個男人。那時,我就知道我不可救藥地愛上他了,我一直以為愛可以穿越時間、空間,可以穿越所有的距離。而現在,第一次,我覺得我和他之間的距離好遠。

看著茉莉的“心情故事”,納蘭性德的心中起了波瀾,他從來不知道,她的內心是如此地敏[gǎn]。她的這些心事,如果不是現在看到了,他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他一直以為,她是快樂的、頑強的,在她身上,你可以找到所有陽光的特質,惟獨看不到憂傷,而現在,他發現他真的錯了。

他深深地歎息,翻過了這一頁。

天氣一天比一天更暖了,茉莉靠在納蘭性德身邊坐在紫竹院的湖畔,桃花開了,明媚而燦爛,那是春天的顏色。自從那日爭執以後,他再也沒有提起過和皮耶德有關的一個字,他的沉默讓茉莉隱隱地覺得不安,即使就靠在他的身邊,她卻仍然覺得他們之間似乎有了距離。

納蘭性德輕撫著茉莉的手,柔聲問:“還記得在揚州時看桃花嗎?”

“記得啊,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你笑,”茉莉心裏湧起了巨大的成就感,來到這裏以後,她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莫過於讓這個憂鬱的男人重新露出了笑容。她依戀地看著他的臉,猛然間發現,他好像瘦了不少,隻是,自己每天和他見麵,沒有發覺。她不動聲色地拿起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用餘光向他手心掃去,她的心驀地一沉,他的生命線似乎淺淡了很多。

“你在給我看手相嗎?”他微笑著問她,眼中全是寵溺。

茉莉慌忙否認,“我才不信這些封建迷信的東西呢,我可是來自現代的、受過高等教育的……”

“知識女性,是不是?”他輕輕撫弄她的發梢,淡淡地笑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茉莉的心猛地痙攣了一下,他說的話、他的表情都是那麼怪異,難道,他已經發覺了什麼?不會的,她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他又不是預言家,怎麼可能知道呢?可是,民間自古不是就有傳言嗎,人,對於自己的生死有著本能的直覺。

他溫柔地將她擁入懷中,在她耳邊低語:“這兩年來,委屈你了。”

茉莉一愣,他今天的言行非常反常,令她十分不安,她糊裏糊塗地冒出來一句,“一般吧。”

“你現在懷有身孕,需要多休息。我請了大夫給你瞧瞧,你該回去了。”納蘭性德的眼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猶豫一閃而過,他略微遲疑一下,拉著茉莉站起身來,緊張地扶著她,沿著湖邊極緩慢地向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