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場太晚了,懶得過江,才會在這邊休息。
借著射燈隱約的綠光,他把那些黑的白的棋子收進棋盒中去,嘩啦嘩啦的聲音,又讓他想起小時候學棋,學得很苦,但姥爺執意讓他拜在名師門下,每日不懈。
姥爺說:“濤兒性穩重,不必學棋。嶸兒性恬淡,不必學棋。你的性子太粗礪,非學不可。”
說這話時,振嶸還是個四五歲的小不點兒,自己也不過六七歲,似懂非懂。
那樣的時光,卻已經都過去了。
他走下台階,坐在院中的藤椅上,點燃一支煙。
天是奇異的幽蘭,仿佛一方葡萄凍,上麵撒了細碎的銀糖粒。半夜時分暑熱微退,夜風很涼,拂人衣襟。
他想起二樓客房裏沉沉睡著的那個女人,就覺得頭疼,仿佛真的喝高了。
他曾見過父母的舉案齊眉,也曾見過祖父母的相敬如賓,那個年代有許多許多的恩愛夫妻,患難與共,不離不棄。
少年時他曾想過,長大後會遇上自己一生鍾愛的人,從此後,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可是三千繁華,舞榭歌台,名利場裏多的是逢場作戲。
看多之後,不免厭倦。
當振嶸帶著她出現在他麵前時,他更覺得這是一場鬧劇。
她怎麼配?她怎麼配得上邵振嶸?
可是振嶸愛她,振嶸是真的愛她,他曾經見過振嶸通紅的眼睛,那樣攥緊的拳頭。
隻不過沒想過她也這樣愛振嶸。
絕望,失意,仿佛行屍走肉般活著,因為振嶸死了。
姥姥去世時,姥爺當時悲痛萬分,時間漸長,似也漸漸平複。十年之後姥爺因病去世,工作人員整理他的身後遺物,發現最多的是書法作品,而且無一例外,厚厚的三尺熟宣,寫的竟然都是蘇東坡那闕《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他想象不出,十年間,老人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反反複複書寫著這首悼亡詞。姥爺出身時代簪纓的大族,十八歲不滿家中長輩的包辦婚姻,於是與身為同學的姥姥私奔到日本,輾轉赴美,半工半讀。抗戰爆發後毅然歸國,從此後風風雨雨,一路相攜相伴。
那是經曆過歲月蹉跎,烽煙洗禮的愛情,他一直覺得,如今這時代,再遇不上,再見不到了。
身邊的人和事、,他早就看膩歪,隻覺得所謂愛情簡直是笑話。誰不是轉頭就忘,另結新歡,朝秦暮楚?
沒想到還有像杜曉蘇這樣的傻子,偏執地,固執地,不肯忘。
他想起曾經有人對他說過:“你沒有遇上,所以你不懂得。”
那時候自己多少有點嗤之以鼻,覺得簡直是荒謬,這世上哪有生死相許,有什麼可以敵得過金錢或者物欲?
可是真的遇上,才明白。
不是沒有,而是自己沒有遇上。
他把煙掐滅了,仰起臉來,天上有淡淡的星帶,不知是不是銀河。城市的空氣汙染嚴重,連星星都淡得似有若無。石階那端有蟋蟀在叫,一聲接一聲。
夜風是真的涼起來了。
杜曉蘇不知道自己怎麼又到了這個地方,她對著鏡子懊惱了差不多半個小時,也沒能回想起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喝醉了,然後被塞進車裏,然後再醒來,就是在雷宇崢的別墅裏。
但願她沒做什麼丟人現眼的事。
她深深吸了口氣,走廊裏沒有人,夏日的豔陽光線明媚,從幾近古意的細密格窗中照進來,空氣的浮沉似萬點金沙,漂浮著打著旋。
有穿製服的女傭捧著鮮花笑盈盈地同她問好,然後告訴她:“杜小姐,雷先生在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