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正是一個看來全不可能的密室犯罪事件。做這件事的人,想必也不願背上偷屍罪名,所以才想出這等辦法。不過,他的如意算盤被大伯他們幾人這麼一摻和,卻落了空。第二天,來抬屍的人發現屍體失蹤,門上鐵鎖又有撬過痕跡,立刻上報,於是滿心期待著政績、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夢井底撈月一場夢的主管官員,便展開了一場滿城大搜捕。
警察可不是些吃素的家夥,他們認為偷屍的人一定是見過屍體異狀的人,也就是林家宅附近的家夥。從這些人裏找出一個開鎖高手並非難事。那個年代,人們都爭先恐後地以告密為榮。
於是,那個“開鎖高手”被找了出來。說是高手,其實他也不過是個會兩下子的小毛頭,和大伯差不多同齡,都是十幾二十歲。雖然年輕,一旦進去了,等待他的,恐怕不會比共和新路鐵牢裏的待遇低到哪裏去。因為,他被認定為“現行反革命”。
審判結束後,考慮到他年紀還小,便被送去勞動教養改造。這一改造,就改造了八年。
大伯對此內疚非常,因為他知道這個人所經受的痛苦,都是為了逼他說出實情和同夥。
但是,大伯不敢去投案自首。因為他已經是“資本家毒瘤的後代”,如果再加上現行反革命,隻怕分分鍾就會有一顆槍子貫穿了他的腦袋,行刑的人還會找他家人索要五分錢的子彈費。
大伯又怕又糾結,無數次從輾轉反側的噩夢中被嚇醒,他夢到自己的朋友被槍斃了,又夢到自己被供了出來,也被推上主席台批鬥,戴著高高的帽子,胸前掛著一塊畫了叉叉的牌子……
那個開鎖高手在勞改所待了八年,大伯也在內疚和煎熬中度過了八年,等到這家夥不成人形地被放出來的時候,警察還是沒有從他嘴裏挖出任何一個人名。大伯去看他,他卻已經完全變了。
他隻是悶聲不吭地埋頭吃飯,有煙就抽、有酒便喝。也不罵,也不怨,就像是有著無窮的心事,又像是被人落了啞藥、成了啞子,一言不發,沉默得讓人恐懼。
沒人知道這八年來,他都經曆過何等噩夢般的牢獄生活。出來之後,他便在家裏的安排下,找了個聾啞女結了婚,生了個孩子。不巧,又趕上饑荒少糧的年代,一家三口差點在災荒時餓死。
大伯是資本家的後代,沒有勞動的機會,也就拿不到工分。在災荒時更難活下去。幸好,方言和林胤汝等人都是根正苗紅的工人子弟,時常分一點糧食接濟大伯。大伯舍不得吃,還拿去給那個人和他的一家。孩子沒奶吃,大伯就去大隊的奶牛場偷牛奶給他。這個人從來不說一句感謝,也從沒埋怨過大伯沒有站出來承認自己的“罪行”。
大伯做這些事情,也許是抱著一種贖罪的心態。要知道,在那個年代,把口糧分給別人,自己就很可能活不下去。特別是對一個“毒瘤的後代”而言。實際上,大伯就算承認了自己的“罪行”,也無非是多一個人到監獄裏受罪而已。
但是,無論大伯做什麼,這個變得像悶葫蘆一樣的家夥,從不感謝,反而與大伯越來越疏遠。大伯每次去他家,都覺得氣氛格外壓抑,不止是這個人,就連他的孩子,也沒有一絲一毫孩童該有的活潑靈動之氣,整日悶聲不響,一副死魚眼呆愣愣地盯著大伯,讓人心裏毛骨悚然。
再過了一陣子,這個人突然搬走,沒了蹤跡。大伯長籲短歎幾天,也無可奈何。
等到文革快要結束的時候,大伯卻輾轉聽人說,這個人到了上海郊區,居然住進了一個小樓裏,一副大爺的做派,卻竟然沒有人管。但過了不久,這人和他那聾啞老婆便遭遇毒手,唯一的獨子雖然找不到屍體,卻也不知所蹤。
這些文字,也許是這本筆記裏文字最多的部分,大伯雖然寥寥數語,卻盡數倒出了心中的苦悶、內疚、彷徨和無奈。但是,我看到這裏,突然驚醒過來:
這個大伯曾經的“戰友”,這個“開鎖高手”,這個勞改了八年也沒有供出大伯的有情有義的漢子,這個從牢裏出來完全變了個人的家夥……
雖然大伯沒有說出這個人的名字,但,這個人不就是陳子奇嗎?
他曾經是林家宅附近小夥伴中的一員,1956年林家宅三十七號事件發生時,他十幾歲,1958、1959年左右被抓進去,勞動改造了八年出來,大概就是1967年。然後結婚生子,差不多2年時間,就是1969年。到了1975年文革快要結束的時候,他被達度拉組織的那個青麵小胡子的右旗使“殺死”,孤兒陳敘霖正好5、6歲左右,被左旗使收養……
所有的時間點,都能對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