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告訴你,你今日這出戲,哪裏不對。”沈非道,“武湖水災,並非是為了引你們的皇帝到雲州去。也不是你在戲裏唱的,為了什麼借神女掩蓋我治理不力之罪。我之所以會炸堤壩,讓水患來勢更猛,是因為,崖州的劇情,太過平淡,沒有轉折,而我需要一個大意外,推動劇情,製造悲劇,完結崖州卷,把主線引向昭陽,也讓自己到昭陽來,為你們寫命。經過我仔細考慮,加上崖州當時連天大雨,河水暴漲,水災是再合適不過的意外了。此災可削弱南方各州歲收,挖空國庫,使各州民眾,甚至皇帝都趨於自保,更容易信神佛,寄托無處安放的焦慮。啊……崖州的戲份,我最愛的就是這大水。它承前啟後,條理清晰,簡直是神來一筆,還為我鋪向全國的神女主線打下鋪墊……沈情,你不覺得,它很棒嗎?”
班合陽呆呆道:“喂……你在說什麼?”
不僅班合陽,安樂公主,甚至是神官都愣了。
沈情頭痛欲裂,憤怒到極致,咬牙切齒道:“沈非!!你難道沒良心嗎?你這麼做是為了什麼?有什麼意義!!”
“我是司命。”沈非道,“而你們,都是我筆下的人物。天,與世間人。我,與你們。”
“好啊……那你有沒有想過,今日,你這個司命神,會死在這裏!”
“沈情,你真是驚喜。”沈非道,“你知道,你最應該感謝的恩人是誰嗎?是我。沒有我,你隻會是鄉野村婦,大字不識一個,再好的人才,也會在村口的泥巴裏腐爛……我的那場大水,成全了一個沈情,這才是天大的恩!”
“你不是。”沈情道,“沈非,你這個罪人,不配我報恩。”
“可你已經報恩了。”沈非哈哈笑道,“你沒想到嗎?你把最出乎意料的結局給了我,簡直太讓我驚喜……你竟能看出,我是司命,而你們隻是我人生中的一個個唱戲人。”
沈非說:“我已經贏了,從我一手塑造出神女,牽製住皇帝,讓他立無血緣的‘福神’公主為儲君起,我就已經贏了。感謝你們,讓我看到這樣一出精彩的戲,真是令人震驚……”
小皇帝跌落在龍椅上,蜷縮起身子。
“接下來,你們會讓我看什麼呢?是殺了昭懿太子,爭奪皇位,還是要保昭懿太子,殺了皇帝,宮變登基?嗯?哪一個呢?”
“哪一個都不會是。”小喬慢慢走出來,抬頭看向小皇帝,又慢慢將目光移向太後,他說:“沈非,你知道真正的寫書人,和你這種自以為是的寫書人,有何區別嗎?”
沈非挑眉:“哦?說來聽聽。”
“書中人,筆落在何處,它就會去往何處,筆如牽絲,人物一舉一動,皆受寫書人所控。而活在這世上的人,卻是活生生的人,他們……不可控。”
小喬伸手,指向太後:“你塑造了她,卻無法真正的控製她,因為她是人,一個完整的,有感情有知覺的人……所以,你以為,她會如你所想,因為愛著你,完全聽從你的命令?沈非,她是人,你自己問她,陛下,是誰的孩子。”
聖恭侯驚恐轉頭,怒視太後:“水色!!”
太後搖搖晃晃,木呆呆搖了搖頭,她抬起頭,看向沈非,淒然一笑,道:“對不起……懷然,對不起……”
小皇帝聽到這句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含淚望向太後,抑製不住笑意,急切道:“母後!”
“對不起……”太後重複著這句話。
聖恭侯驚懼,顫聲道:“懷然……”
沈非輕輕哦了一聲:“真有意思……人物,就應該這樣,才有驚喜,這可真是個大驚喜。”
沈情跳下水榭,大步走來:“沈非,你禍國亂政,欺君罔上,指使手下炸毀堤壩,使崖州七萬百姓罹難……”
“不用了沈情。”沈非笑道,“你現在要做什麼?一一數出我的罪行,用可笑的《大延律》給我定罪嗎?”
她說:“我說過,你們從一開始就輸了。”
她繞開桌子,慢慢走向宮殿中央,張開手臂,開懷道:“我,從落筆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是贏者。結局?並不重要,我等的,就是你們會給我怎樣的驚喜,這個結局出乎我意料,但卻從未脫離過我的掌控,凡事都有發展,我享受的,是這個過程,這個造人寫故事的過程。你們永遠不會體會到我的快樂,這是……無可撼動的,我已經收獲的快樂。”
沈非放下手臂,回頭對沈情一笑,輕聲道:“愉悅。”
“你……”沈情道,“愉悅不了多久了,認罪伏法吧!”
“死我一個,解恨嗎?”沈非問,“不吧?但我很快樂,所以……你們已經輸了。”
她說:“就讓你們看看,我的力量。”
她沉聲,對聖恭侯和太後說道:“我要走了,你們呢?”
聖恭侯衝她一笑,眼神異常明亮,道:“我跟你走,懷然,很精彩……謝謝你,你不是凡人,你是……我的神。”
他說罷,碎了桌上玉杯,拿起碎片,割開了自己的喉嚨。
安樂公主匆忙上前阻止,卻晚了一步。
汩汩鮮血從聖恭侯喉嚨處冒出,他抽搐起來,臉卻在疼痛的扭曲後,露出了滿意的笑,似乎捕捉到了人生最後的光芒。
沈非抬眼,看向太後。
“母後!!”小皇帝跳起來伸手去攔,傅溫珩扣住太後的手指,扔掉了她手中的銀簪。
太後垂淚道:“懷然……對不起,我……”
沈非哈哈一笑,閉上眼睛,從袖中拿出一支玉筆,在額上畫著,朱紅色的墨順著她額頭流下,流入口中,她低聲唱道:“落筆人物成,神仙也難控,結局難預料,擲筆……待戲終。”
小皇帝暴怒道:“拿下她!!”
沈非手中筆落地,頭也垂了下來。
殿內靜了片刻,太後淒厲喊了一聲:“懷然——”
永昌六年,九月初十,太後薨。
昭陽京諸位官員服喪三月。
年末,大理寺寺正沈情以受賄罪,入了昭獄。
永昌七年,帝親政。
同年三月,朔陽侯被削爵,理由不明。
五月,皇帝率領文武百官浩浩蕩蕩到昭陵祭拜昭懿太子。
九月,原大理寺寺正沈情從昭獄釋放,打回原籍。
又是一年九月九,梁文先唉聲歎氣送剛剛出獄的沈情上馬車。
“因為你以前收了沈非的一個什麼狗屁的‘河清海晏’禮,被關在昭獄一年,還被革職,也太……”
沈情:“你知道原因的。”
梁文先就悄聲問道:“這麼說,你真不知太子去向?”
沈情被饅頭噎的翻了個白眼,喝了三大口水才道:“不知,我要知道,她還能關我這麼久嗎?她偏說是我把小喬給藏起來的,我哪知道?他要跑,還會跟我說?我是他什麼人?不過是個報恩的。不過要我說,是我我也得跑,不然留在京城,我看皇帝那個疑心鬼,早晚要疑心小喬有不臣之心。京兆尹秋利也不是個東西,疑心她是假的,非要讓小喬登基……一鍋粥,全是一鍋粥!真被沈非說中了,這群人!!”
“去年的宮宴,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我聽人說,太子沒死,帶著佘蘭族的神官化妝成戲班子,在沈非的指使下,逼宮謀反?”
“聽哪個胡說的?”
“呃……那是怎麼回事?”
沈情想了想,氣憤道:“鬼知道怎麼回事!!反正死的死,沒死的全都是壞東西!沒一個好的!包括我!”
“那你……以後就不能回京城了。”
“不回就不回唄,當我稀罕這地兒!”
“可你……”
“我師父留給我的那個宅子,我回去接著住。”沈情道,“山嵐書院請我去做老師,給他們講授律法科,教他們斷案。”
“……也成吧。”
永昌七年,九月的最後一天。
沈情推開紀鐵連在雲州的那處宅子大門,喘了口氣。
院內,正在鋤地翻土的男人抬起鬥笠,看了她一眼,歎息道:“好慢。”
沈情兩眼一紅,雙膝一軟,抱著他的腿大哭起來。
“她關了我一年……”
“嗯,知道。”
“你連說都不說一聲,就跑了……”
“我知道你聰明,知道該上哪找我。”
“你怎麼跑的啊?”沈情一擦淚,問道,“當時京兆府全城戒嚴,你怎麼出去的?”
小喬道:“沈情,你那宅子裏,不是有口井嗎?”
沈情:“……你怎麼知道?!”
“嗯……龍生龍鳳生鳳,我家沈情會打洞。”小喬笑眯眯道,“我就掀開跳下去試了試,多謝了。”
“喬兒……”
“噯。”小喬應道,“怎麼,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就……”沈情說,“跟我師父一樣,當個……當個沈青天吧!”
小喬笑了笑,挑眉道:“野心不小啊!”
“那可不,跟我這個野心比,誰還稀罕皇位,你說是吧?”
小喬道:“你應該這麼說,誰稀罕當皇後呢!”
沈情:“……嗯??什麼意思?”
小喬說:“不說,不想跟裝傻的說話。”
“我也要寫本書。”
“寫什麼?《司命簿·沈青天》?”
“呸!”沈情說,“《河清海晏》吧,我野心大,以前有倆願望,一個是報恩,一個是……盡綿薄之力,願天下河清海晏,四海升平。”
“現在呢?”小喬問。
沈情笑道:“不說,不想跟裝傻的說話。”
現在,就隻剩一個願望了。
虛無縹緲,永遠無法實現的願望。
願這天下,再無罪案,再無冤屈,願這天下,四海升平,河清海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