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雞蛋,半天沒敢下嘴。到最後還是母親拔了簪子兩頭鑿出洞來,逼著她吃下去的。
生食雞蛋有個名頭叫“煉形”,再吞上七顆赤豆,據說能避除瘟疫。再者是綁敷於散,用雄黃加蠟調和,做成丸子大小。初一早上男左女右的佩戴,能懾鬼,趨吉避凶。
若照著相傳的老規矩辦更為複雜,五十年戰亂,到如今已經是精簡了。原本還有掛桃符、畫雞、懸萎索,拿錢串子打糞堆等等,實在是名目繁多。一早晨下來熱鬧夠了,人也弄得焦頭爛額。年紀小的時候盼著過年,過年有新衣穿。請個太歲,百無禁忌。年紀稍長就失了興趣,看底下侄兒侄女戲耍,突然有種桑榆向晚的感慨。
再說說過年頭一餐的五辛菜,莊子倡導交春喝酒吃蔥,那五辛菜和莊子一樣,也是出於順通五髒而衍生的。韭菜芸苔吃的時候不覺察,等用過了嘴裏一股子味道。尤其大哥哥家的樂胥,每吃韭菜就衝眼睛。大家都笑,“十五不用紮兔兒爺了,這裏有個現成的。”
彌生在太學呆了三年,習慣了安靜的生活,人多一鬧騰就有點吃不消。好歹該忙的都忙完了,搬個杌子走到巷堂裏,一個人背靠著牆曬曬太陽,也不亦樂乎。
她眯著眼睛仰頭看,屋頂的積雪襯著瀟瀟的天,雲是薄而淡的。這樣如詩的年華,倘或養在深閨裏,不用每日點卯讀書,那才是最愜意的人生啊!隻可恨夫子怪異,收她為徒也不知是為了什麼。弄得現在這樣不上不下,辭又辭不出來。她幾次想問問,是不是父親什麼時候不小心得罪了樂陵王,所以他要這麼處心積慮的報複。
當然隻是私下裏揣測,當真去問,少不得挨一頓痛罵。她無聊的擺弄纖髾,想起母親昨天說有人來提親,臉上熱辣辣的。十五了,長成人了,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謝家出了名的疙瘩,來提親的很少,平常百姓是不敢踏足的。她打聽一番,不出所料,果然是琅琊王家的王潛。十來年前兩家大人玩笑提起過,慕容氏沒有適婚的良配,四大家族便開始通婚。
母親說王潛是長房長孫,就算論資排輩的挑,也篤定是首屈一指的好人選。隻是她如今人在樂陵王門下,師尊同父,要出閣,必須先得夫子恩準。又說十五她及笄,父親寫信通稟樂陵殿下,誠意邀殿下來觀禮,好借機同殿下商議她的婚事。她對這門親卻避忌得很,心裏暗自慶幸著,夫子忙,她在眾多弟子裏不算出眾,夫子未必願意長途跋涉的奔波。
她撫撫臉,這個年紀正是懷春的年紀,對愛情心向往之。記不得王潛長什麼樣了,不過出身簪纓,在京都也算小有名氣。可惜就可惜在民諺坑人,“王朗體胖,具服大焉”。她自行想象,恍惚看見一個穿著朝服的粗蠢的胖子,山一樣的擋住她的視線,氣勢逼人。
這裏正胡思亂想,冷不防有人疾風一樣的走過她麵前。她抬頭看,青石甬道那頭立了個男子,大冷的天,寬袍大袖衣裾翩翩。跑到井口,從右衽裏騰出一條胳膊光膀子打水。葫蘆瓢兒一舀,仰脖子就喝。她看得牙槽發酸,站起來喊了聲,“四兄。”
謝集行四,是彌生的胞兄。為人放浪形骸,才情很有些,可惜縱情得過了頭,叫人有點接受不了。看他這一臉紅光滿麵,肉皮兒繃得要裂開似的。不問也知道,大抵是吃了寒食散,跑到外頭散發藥力來了。
謝集定眼一看,忙把手臂插回袖子裏。三步兩步重又折返回來,咧著嘴道,“細幺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兒將入夜才到家,回來就沒看見你。阿兄年下哪裏玩去了?”
謝集手裏哧哧打著扇子,回身叫隨行的小子拿酒肉來,邊吃邊道,“逢年過節躁也躁死了,到處燒爆竹,比發喪還鬧騰。年有什麼可過的?大一歲,離死又近一步。”
彌生目瞪口呆,這哥哥平時尚可,但服了寒食散便開始癲狂。大過年又死又發喪,叫父親聽見免不了長篇大論的訓斥。大鄴開國後旁的都沒的挑,就是風氣不大好。京畿裏這種藥盛行,分明是是治寒症的方兒,不知怎麼成了那些貴胄們炫耀身份的利器。若是有誰不附庸,反倒成了不入流,要遭人笑話。
她歎口氣,“四兄往後少服些藥吧,天這樣冷,仔細凍出病來。”
謝集一笑,“你倒來管我?你在鄴城呆了三年,沒見過夫子和師兄弟們發藥行散的麼?好好做你的學問,阿兄的事不用你過問。”
他言罷震袖去了,腳上麻質的六合鞋早濕得透透的,還偏挑積雪厚重的牆根走。一路歪歪斜斜如癡如醉的樣子,簡直讓人悲喜難說。
彌生複坐下來,穿堂裏有風迎頭吹,直往袖隴裏鑽。她挪挪月樣杌子挨到夾角裏,低頭描畫圍裳上的蔓草紋。枝葉縱橫,牽牽絆絆點綴著素絹的鑲邊,看久了有些煩悶。
夫子服不服寒食散她是不知道,但說起行散,有一回夫子盯眼看她,看了足有半盞茶功夫。當時她唬得噤在那裏,不知是不是哪裏做得不稱他的意。縮著脖子擎等著挨罵,誰知他又若無其事的繞開了。現在回過頭想想,大概也是藥後的行為失常吧!
曬得久了,有些昏昏欲睡。她撐著頭闔上眼,才要打盹,旁邊腰門上有腳步聲傳來。梳著環髻的侍女福身行禮,“女郎怎麼一人在這裏,叫婢子好找!快些夫人有請,籌備了笄禮時的冠服,叫女郎去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