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看看她如何應對。

她睜開眼,果然不出所料,又是大大的一震。手忙腳亂的跳起來,怯怯道,“夫子起身了?”左右環顧著,捋了袖子道,“我給夫子打水洗漱。”

“不必了,我不敢勞動你大駕。”他轉身坐到書案前,隨手翻了翻案頭的書。也不看她,隻道,“連累你這麼早過來,是我的不是。你要睡便回去睡,我這裏不用你伺候。”

她向來敬畏他,聽他語氣不佳,胸口咚咚直跳。再小心瞟一眼,他麵沉似水,更讓她惶恐不安了。小腿肚發僵,手足亦無措。站在原地進退維穀,懊惱著怎麼一疏忽真睡著了,夫子生氣也是應該的。自己不是來盡孝心,是來惹他不自在來了。當下悔恨交加,甚至考慮要不要跪下來磕頭認個錯。

恰巧門外仆婦送羹來,她忙去接了,躬身托到他麵前,囁嚅道,“學生忘了本分,請夫子恕罪。夫子昨日沒進飯,想是餓了。且吃些東西,回頭再責罰學生不遲。”

她還知道他宴上隻喝了幾盞酒,觀察算細致的。這麼想來,他心頭火氣方退了些。

彌生揭開盅蓋兒把勺子呈上去,他慢慢用了幾口,看臉色倒像是緩和了,她才略鬆口氣。卻也不敢怠慢,招人往銅爐裏添些新炭,親自捧到他腳邊,賠笑道,“天冷得厲害,夫子莫凍著。踩在上頭晤一晤,可暖和呢!”見他隻穿了件齊膝大袖衣,又道,“夫子眼下要讀書麼?久坐不動寒氣要入骨的,學生給夫子添件衣裳吧!陽夏不像鄴城,人口少。四周圍屋舍稀疏,風也比鄴城大些。”

他唔了聲,沒有明確表示,隻管低頭看書。彌生想順勢攀搭兩句話都不能夠,沒法子,隻好垂頭喪氣的旋進屋裏找大氅。搭著那狐狸皮的裏子思忖,豁出去,今兒整天在跟前待命,不愁找不著機會。

再到堂屋裏,他仍舊不溫不燥的捧著那本《齊諧記》看。她不好出聲打斷,上前給他披上氅衣,便靜靜退到一旁侍立。

太陽漸高了,霧也散了。溫煦的光從門檻外斜射進來,照在光滑的青磚上。花形裏的一枝一葉仿佛有了生命,在她視野裏纏綿伸展,綻成鮮活的蓮。

熏爐頂上香煙嫋嫋,屋裏靜悄悄,唯有他翻動書頁的短促清脆的聲響。不知是不是來時路上受了涼,他有些咳嗽。每每蜷起半拳擋在口前,那纖長潔白的手指如珠如玉,倒比女孩子的還要漂亮。

她替他換下放涼的茶,看準了時機道,“夫子身上不舒服麼?學生叫人拿枇杷膏來夫子用些?”

他置若罔聞,連眼皮都沒抬一抬。她有些訕訕的,隻得老實肅立。到現在才知道做下人有多不易,站功夫練來委實吃力。她想起母親給嫂子們立規矩,上房南窗下的十來塊磚都站塌了。自己琢磨琢磨怪後怕的,萬一將來嫁了王家,高門大戶裏眼睛挨著鼻子,兒媳婦一視同仁。婆母厲害的,像戲文裏焦仲卿的母親一樣,不單是要站,恐怕還要紡紗織布……

不知紡紗織布夫子教不教?她把自己逗得發樂,調過眼來快速瞥了瞥他。他低著頭,眉目清冷。但比起訓誡時候的疾言厲色,這刻倒顯出罕有的寬厚。彌生沒麵過聖,但聽說聖人當初是有名的美男子,夫子這花容月貌想是隨了武定皇帝。不過再好看,總是板著臉到底不大妙。夫子深沉能斷,學生們都知道。美人過分嚴厲,也叫人望而生畏。

她這頭隻顧胡思亂想,又開始盼著二兄他們。不是交情極好的朋友麼,怎麼日上三竿了還不見來?來了他們說說話,氣氛就能緩和些。她站得久了,又不敢動,周身血液都要凝固住。

真真不知過了多久,才見夫子把書合上。揚眉道,“這《齊諧記》我十歲時看過,如今再讀一遍,倒有別樣的感觸。”

她道是,忙去打熱水,絞了帕子來給他淨手,“夫子坐得久了,活動活動吧!家君先頭差人來回話,梨園裏備了戲文和段子給夫子取樂。夫子稍歇一歇,學生服侍夫子過去。”

“勞你父親費心了。”他說,走到光影裏。太陽照著他的臉,深邃的眼,白淨的皮膚,是種與生俱來的顯貴模樣。手指把著門框,抬頭看了看道,“這宅子有些年頭了吧?”

彌生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簷下的木鬥拱上朱漆斑駁,頗有凝重的滄桑感。她躬身道,“回夫子的話,這個院落是我祖父手上建造的,到如今算來有五六十年光景了。家君主張勤儉,產業交到他手上,府裏還沒興過土木呢!”

慕容琤聽著,嘴角流出隱隱的笑意,“王謝並重,王家我拜訪過,雕梁畫棟,亭台樓閣,極大的富貴排場。令尊是大鄴出了名的賢士,如今看來果真名不虛傳。”

彌生拜下去,“謝夫子誇讚,家君不嗜鋪張,常說自古名士出寒門。我們這樣的出身,更當潔身,修德行。”她笑了笑,“所以夫子來了隻能住這老宅,怠慢之處,夫子切莫怪罪才好。”

他微頷首,臉上表情喜怒難辨。彌生咬著唇思量,既然提起了王家,正是開了個好頭,說下去也順理成章。因鼓足了勇氣道,“夫子平常忙,這趟為學生的笄禮而來,學生真是感激得緊。原還想著夫子回鄴城,學生好為夫子扶車的。可是前幾日我母親說起我的親事,隻怕許了人家,就不好在夫子跟前伺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