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不是不恨的。隻因那罪魁禍首是葉慕辰,薛大魁不敢罵。甚至偶爾在他用那種糾纏不清的語氣談及那人時,薛家鎮的山民們還得忍住生啖其肉的恨意,違心地喊上一兩聲葉將軍。
南廣和閉上眼,眸底沉沉。世人皆道最苦莫過於與所親所眷之人隔山海、隔生死,他與葉慕辰兩者皆不是,卻遠比生死更無涯。
這數日來,葉慕辰帶來的人再不斯文,前來通風報信的薛家鎮山民們瑟縮一處,各個鵪鶉兒一樣。待見到鎮長終於領來了白衣若仙的南廣和,遂一股腦兒湧過來,鼻涕與眼淚齊飛。
一個臉龐黑紅的中年漢子飛身撲過來,險些將南廣和撞了個踉蹌。那漢子這才止步,哽咽道:“山主大人,您可算是出關了!那群惡賊捉了全村的人,咱們幾個腿腳快,連夜逃上山來,如今那幫惡賊在外麵放出話,說是……”
既然已經有人告了狀,其餘幾個山民對視一眼,撲通撲通,便都全都跪在了地上。“山主大人,求您發發慈悲,救我們全鎮的人啊!”
薛大魁審時度勢,湊近南廣和貼耳道:“那惡賊昨兒放出話來,說是山主一日不答應見他,他便一日殺一人,直到山主露麵為止。”
南廣和第一直覺是不信,待緩過勁兒,又覺得錯不了。大敵當前,葉慕辰一向是個冷硬的作風。況且如今眼下這情形,在葉慕辰看來,這三十六路諸侯接到的璽印鳳符必定出自他這位“前朝長公主”之手。
昔年國破,世人皆傳是如今大元帝君葉慕辰弑君即位,卻偏留下風華絕代的前朝韶華長公主。宮變前夕,葉慕辰曾命人浩浩蕩蕩抬了一百八十個紅漆樟木箱子,十裏紅妝,從朱雀大街綿延至宮門口。那日大隋舊都西京滿城轟動,成千上萬的黎民百姓湧上街頭,爭搶著去瞧熱鬧。
那一日的繁華盛景,於大隋亡國後,更是成為最奪目的一枚烙印。花開至荼蘼,韶華勝極。便猶如經卷中所言,一切有為法,盡是因緣合和,緣起時起,緣盡還無,不外如是【注】。
上巳節宮變夜,韶華長公主殉國,屍骨莫名其妙地失蹤,至今下落不明。大隋朝舊時遺民們許是愛極了那一日朱雀大街十裏紅妝的繁華,不斷有人交口相傳,道長公主沒死,十有八九被同樣下落不明的國師大人劫走了。畢竟國師大人當年亦深深愛慕公主。
大隋長公主韶華,曾經是每個俗世男子的夢。亦曾經是多少人魂裏夢裏,求之不得寤寐①
周遭突然間寂靜起來。寒鴉間或一兩聲悲啼,愈發襯托的眼前這雪光變得曖昧難明。南廣和覺著既然是他來求人,總歸該他先開口,便站在原地,垂著眼皮一直等著。
左等右等,沒等到那人開口,眼角卻瞄到兩側黑壓壓的影子不知何時都沒了。——他慌忙扭頭四顧,兩側的軍士們不知何時都退下了,走的無影無蹤。偌大的烽火亭內外,與這偌大的九嶷山,突然間竟似隻剩下他們兩人。
南廣和警惕地後退一步。“你待怎樣?”
那人笑了一聲。“這話該我問你,國師大人!”他從石凳上起身,高大的身影頗為迫人,一步一步如同泰山壓頂般朝他走近。
“你弄了這許多玄虛,不惜煽動三十六路諸侯,是為什麼?”葉慕辰用目光牢牢鎖住眼前這人,嗓子眼裏似藏著一頭野獸。
南廣和張張嘴,“惡賊……”
“別告訴朕,你是為了替前朝帝君複國。”葉慕辰不屑地打斷道:“大隋都滅了九年了,你要替那人複國早複了。這九年來你安安分分躲在九嶷山,為何近日卻按捺不住了?出了何事?”
南廣和被他一連串追問砸過來,突然著惱。曆來隻有他追著人打壓,從沒人當麵駁他,就連父皇當年都不曾。他憤然抬眸,正準備怒斥眼前這個不識好歹的惡賊,眼光凝聚在那人的臉上,卻突然間如遭雷擊。
九年.不聞不問。老死不相往來。
那人竟白了鬢發,青絲成雪。
昔年好看的濃眉亦沾染歲月的輕塵,眉目間起了褶皺,嘴角邊赫然露出兩道極深的法令紋。一雙眼睛像是被濾淨了所有的喜樂,隻餘下視人命如草芥的漠然。
這樣的容貌,即便穿了一件最普通的黑色織金長袍,殺伐之氣仍撲麵而來。
人間繁華多笑語,惟我空餘兩鬢風【注】。
作者有話要說:
【注1】:一切有為法,盡是因緣合和,緣起時起,緣盡還無,不外如是。語出《金剛經》中著名的“四句偈”。
【注2】人間繁華多笑語,惟我空餘兩鬢風。出自林語堂。原文如下:孤獨沒有什麼不好,孤獨這兩個字拆開來看: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蝴蝶,足以撐起一個盛夏傍晚間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兒擎瓜柳棚下,細犬逐蝶窄巷中。人間繁華多笑語,惟我空餘兩鬢風。孩童水果貓狗飛蝶當然熱鬧,可都和你無關,這就叫孤獨。
感謝小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