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是華珣沒能攔住謝七郎狂言,還望隱樓勿怪。謝七郎年輕氣盛,總是自傲些,往後吃些苦頭,就長進了。”傅華珣清眉朗目,話音溫和,令人忍不住生出親近之意,隻可惜與她同行的是見過太多世麵的老妖怪。
老妖怪賀洗塵聞言隻是挑眉笑了一下:“她開罪我,與你何幹?再說了,那小郡公可不像個知難而退的人。”
“……是我思慮不周。”傅華珣蹙起眉頭,“此事因我而起,我必定不讓小郡公叨擾到隱樓的半分清靜。”
“無妨,可不是隻有她一個人想擾我的清靜。”說者可能無意,聽者一定有心,傅華珣的心髒登時咯噔一下,她動了動嘴唇,剛要說些什麼,便見賀洗塵的眼光斜睨過來,在雪色冰光下折射出冷冽的皎潔和無盡的揶揄。
“珣姊清流雅望,有德有行——”他停下腳步,揣在袖中的手伸出來握住傅華珣冰涼的掌心,香淡的酒氣從口鼻溢到雪中,“我見之心喜,恨相知晚。若非我現在病著,怕過了病氣給你,少不得要與君抵足而眠,徹夜長談!”
傅華珣被掌心的熱乎勁一燙,險些窘迫得把他的手甩開,但這人也是硬氣得很,反而回握過去,鄭重其事應道:“華珣亦然 !”她略微聞到一絲藥香,混合著酒氣,無端令人心神沉靜下來。
兩人身後幾步遠的燃城抬眼看了下他們交疊在一起雙手,若無其事地垂下眼皮,冷冷淡淡地好似夾在飛霜中的冰淩。
走過卷簷回廊,遊過釣台曲沼,穿過槐煙小徑,在深深靜謐處的「摘星閣」飛出一小角屋頂。
“少時我從會稽到洛陽來,母親宵衣旰食,顧不上我,我便是住在此處。”賀洗塵提起嘴角笑了笑。雖然也就來過一次,住了動蕩詭譎的三個月,隨後便回會稽照料幼弟和病重的父親。
“愔哥兒有祖父照看,隱樓不必掛懷。”傅華珣溫聲說道,“你在這裏消酒意,其他人便交由我對付。”
這個小滑頭八麵玲瓏、左右逢源,說得好像跟我一路似的?賀洗塵不以為意地點點頭,帶著燃城走進故居。
傅華珣在摘星閣外站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張開僵硬的手心,暗想——兵者 ,詭道也。「道」者……真耶?假耶?
她捏了捏疲憊的眉心,重重地長歎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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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端坐在香案前的魏玠緩緩蓋上錯金博山爐的爐蓋 ——爐蓋雕鏤成峰巒疊嶂的仙山,精美的流雲形旋渦紋盤在爐體上,仿佛浪濤拍岸。
“是,陛下。”跪趴在地上的內臣答道。
香霧從博山爐中悠揚繚繞而起,魏玠閉目養神的側臉將窗外的光亮剪成璀璨的金芒,透過朦朧的煙煴輝映在曲室中。她的膚色極白,口如上弦月,未語先笑,本是平易近人的相貌,卻被那一雙清淺的琥珀色眼珠子推開距離。
“沉香半兩,棧香一兩二錢,丁香皮一兩二錢,樟腦一兩二錢,麝香一錢,衫木炭二兩 ……還是不對。”魏玠頗為遺憾地搖了搖頭,“你下去吧。”
內臣應是,靜悄悄地退出宮殿。
桌上的告傷奏表淩亂半敞,末尾雲「臣梁道誠惶誠恐,頓首頓首,死罪死罪」,十分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魏玠嘴一撇,扶著香案起身:“不上朝,卻去宴飲,哼!”她倚靠在門邊,鬢邊沾滿香氣,眺望遠方紛飛的旗幟。
洛陽的宮城厚重大氣,天邊橘色的雲朵快速掠過城牆,梅園中暗香浮動,乘著夜雪落入黑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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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賀洗塵告假半月來第一次參加朝會,與諸公卿議政,處理朝務。他循著記憶中宋嚴的斯文敦厚依樣畫葫蘆,見招拆招,至少單就能力和風度,足以令眾人信服。然而立場不同,再怎麼信服,該針鋒相對還是針鋒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