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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霞仙子先前早與我說過,如今後羿住在大荒之中嶽山之上。這奇怪的樹,大約是這裏的特產。
層層樹林中隱約有腳步聲,雖然不過是熊羆虎豹這些尋常野獸,我依然不甚喜歡。
兩百年前我隻是株任人宰割的小野葵,雖見天吃飯,日子也不算難過。偏偏最怕這些野獸,他們既凶殘又無悲憫之心,捕獵時候亂打一氣,憑白壓死無數花草著實罪過。我初飛升時做的那些噩夢,絕非無道理的。
至今想起來,我仍舊莫名提心吊膽。
背後卻腳步聲漸進,我警覺過來,忽地回頭甩過三分戾氣。不想那人卻伸手憑空接住,雖萬分艱難,好歹踉蹌三步穩穩站住。
那人帶了三分哭腔:“小神奉旨在此迎接上仙,已等了足三個月。上仙一來便以這般厲害的招式劈向小神,卻是為何?”
我轉身眯眼望去,來人卻不是野獸,也不是凡人。
乃是嶽山的山神。
我隱約記得,四海之內山神土地無數。嶽山地屬大荒,山神當是人麵蛇身神才是。
可眼前這位,眉目還算清秀,可惜蓬頭垢麵赤身裸體實在看不出原本的好來;原該威風凜凜的藏青色蛇尾卻頹然擺在了身後,蛇尾下的腹麟幾欲掉了精光,隻剩幾片還貼在皮上搖搖欲墜。
若不是他周身冒出的微薄仙氣,我鐵定將他當做蛇精一掌拍死。
我怏怏,連忙上前作揖:“朝陽無禮,隻是朝陽在九重天兩百多年,此時忽然下界還極難適應,衝突了仙友,還望仙友莫見怪才是。”
山神頓了頓,上下打量我一番隻說:“後羿正住在嶽山山腰,讓小神為上仙帶路吧!”
上仙……
我實在暈得很:“仙友實在客氣得很,朝陽隻是朵兩百年修為的葵花,佛祖眷顧才成了仙。‘上仙’二字是萬萬不敢當的。還望仙友莫要折我的福,也叫我朝陽吧。”
那山神客氣得很,左顧右盼一番,忽然湊上來賊兮兮地眨眼睛:“上仙看來仙風道骨,與我這般的山野村夫自然不同。那九重天闕實在是個好地方,上仙此番奉娘娘的聖禦,必定接受了不少好處。事成之時,功勞自然是上仙的。隻盼上仙念著小神在這窮鄉僻壤受苦,好歹幫襯著些。”
我一愣,繼而憤慨不已——這山神好生勢力,才見麵便明擺著敲詐起我來了!
可惜以後需用他的地方還多得很,卻是萬不可開始就得罪他。
我笑嘻嘻地回答:“仙友大可寬心,日後功成之日,別的不管說,稍許些錢財朝陽還供得起。”
山神頓時眉開眼笑,搖著尾巴帶路。
王母雖陰險,可總算為我出了些計策。後羿眼下癡呆,可若是生人想對他有何企圖,怕他迷糊中也不會手軟。
是以,王母說,你且佯作他家的灶台奶奶吧。等與後羿混了七分熟,再見機行事也方便。
我連連點頭,此計甚好甚好。
我和那領路的山神依計從一破破爛爛的煙囪裏鑽進了一破破爛爛的草棚,再從一破破爛爛的灶台上艱難探出頭來,望去滿眼皆是破破爛爛的擺設,隻見炕上躺著一穿著破破爛爛的七尺大漢。
山神說:“後羿家一百多年不曾開鍋了,煙囪裏些許灰塵也是正常。”
我氣短,且不談這灶台裏三尺厚的泥巴,那趴在炕上爛醉如泥、臭氣熏天的,竟難道是後羿?
想我剛成仙十幾年的時候,曾因差事進過太乙真人的藏書閣。那裏群書浩如煙海,牆壁上畫著巨大的壁畫,畫的皆是盤古開天地以來創下豐功偉績的英雄神人。除了盤古、女媧伏羲、三皇五帝這些上神,刑天、誇父皆圖上有名。
我至今仍記得,後羿正是第二十七名。
隻有最後一名鬥戰勝佛,加入其中有些不倫不類。後來經太乙真人解釋我才知曉,那是佛爺當年大鬧天宮時自己拿筆畫上的,無論試了多少方法都去不掉,隻能隨他去了。
彼時壁畫上的後羿,拉弓射日,那是何等的壯誌淩雲、豪氣衝天。不知太乙真人見了這膘肥肉厚的醉漢,會不會立即將後羿的畫擦掉。
我走到那醉漢麵前看了又看,依稀辨別出昔日畫上人的輪廓,這才淒涼地確定沒找錯人。
炕上人不知咕噥了句什麼,翻了個身繼續酣睡,呼聲震天。
我左顧右盼——比起讓這等人恢複昔日神勇,還是找出射日神弓來得容易些。
我叫來山神一起找,他搖搖尾巴,說:“小神守候在這嶽山已經幾萬年了,自從嫦娥仙子奔月後羿大神便整日喝酒買醉。小神奉命找了幾十年,也不見射日神弓的蹤影。”
頓了頓,山神忽而低首憤而說道:“小神辜負了王母娘娘的囑托,連離開這嶽山、飛升九重天的機會都丟了。”
此事需從長計議,我掂量又掂量,和山神商討道:“我們且把這裏的酒收了,等後羿醒了、不再喝酒了再計較。”
山神點頭哈腰,讚歎我英明。
我從心底油生出某種不可名狀的滿足感來,比在蟠桃園裏雙腳□泥土裏還要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