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音抬起頭看著她。
他不知道自己心裏湧起的這股酸楚到底夾雜著多少味塵世的甘苦,隻是他親眼看著自己豁出去性命想要藏起來,護起來的東西,當著他的麵化作煙塵,就連破戒給他的打擊,也不像這般巨大。
小姑娘看著他手上的半卷殘經,突然伸手從他手上奪過,塞到了馬車座位底下:“無音,我問你。”她不呼他為聖僧了,隻是叫他的法名,“那被燒掉的十萬經卷,你可記得?”
無音看著她,輕聲道:“小僧都記得,一詞一句,如須彌芥子,皆在我心。”
“那,佛祖能把須彌山放進芥子裏,也能把須彌山從芥子裏拿出來嗎?”小姑娘嘴角微翹,一雙眼睛閃閃發亮。
“自然是能的。”無音看著她,突然像是了悟了一般,雙手合十,“隻是,無音沒有佛祖的神通,若要搬出須彌山來,隻怕要十年,二十年……”
她居然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隻是一眼,她便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溫寧看了看馬車外麵,坐到了無音的邊上,把手放在了他滿是煙塵黑灰的掌心:“有的時候,世上的事情,也不止隻有玉碎而折,還有委曲求全。”她看著他,“這是我師父跟我說的,我隻是不明白,所以便囫圇丟給你了。”
無音看著她,那雙漂亮的眼睛裏滿溢著複雜的情緒,隻是基調卻是哀傷:“小檀越,你且告訴無音一句,你自記事起,可有曾為自己思量過半分?”
溫寧立馬點頭:“我當然是有的,和師父搶雞蛋吃,我一定是吃蛋黃。有魚吃,那魚鰓肉肯定是我的,鹹雞的雞腿,誰也不能和我搶!”她說的言辭鑿鑿,到是把無音給逗笑了。
銀瓶將二人接到大長公主府,又給無音換了一身俗人裝扮,替他戴上早就準備好的假發遮住他的光頭,便帶著他進宮去了。
當今聖上司馬蕭同無音同齡,甚至還要小上那麼一兩個月,當他看到這個和大長公主十分相似,按照輩分卻應該呼他一聲皇叔的年輕聖僧的時候,心情還是有些複雜的。
他滅佛為的不是別的,正是因為前三代扶佛國度,才會最終出了他父皇這麼個用國庫稅收供養僧人的敗家“佛皇帝”,豪寺林立,國庫卻空空如也,百姓尊佛,而無天子威儀——一來,查抄的豪寺財產,融了的佛像金身都可以充入國庫,作為賑災之用,而來國庫裏有了銀子,趕出寺廟的僧尼另做嫁娶,也能增加農稅的收入。
他也不是不知道,這些僧人之中,有的是篤信佛法,與世無爭的真聖僧,可是這一旦開了頭,便不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事情了。
更何況,隨著滅佛越發深入,也不是沒有查處出家財萬貫,蓄養僧兵,乃至在寺廟清淨之地藏汙納垢的邪僧之流——一旦查出,這些邪僧就會被斬首示眾,榜文公示。
至於慈濟寺……要做就要徹底,獨獨放過天下眾寺之首的慈濟寺,隻會讓那些被查處的豪寺還以為自己能夠卷土重來而已。燒經文,碾舍利,所為不過是一個斬草除根。
即使再有佛法在大靖流傳,那也一定是他百年之後了。
大長公主對著司馬蕭行了一禮:“見過聖上。”
“大長公主不必如此。”司馬蕭扶起了銀瓶大長公主,又轉頭看向一邊的無音,“當年你在父皇座前講經的時候,也不曾下拜,如今見了朕,也不肯下拜麼?”
無音下拜行禮:“草民見過聖上。”
他不再自稱“小僧”了。
不知道怎麼的,他的腦子裏想到的,卻始終是小姑娘那句“委曲求全”,他不是不曾“委屈求全”過,隻是他不能忍受一次又一次的委屈求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