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到換藥時間他都會輕顫,必須把塞進傷口裏的藥布拖出來換新的。初次急救是來不及下麻藥和針灸,但之後發現吃了太多藥的少微,針灸或麻藥的止痛效果薄弱到等於沒有。
他隻能忍著,冒著冷汗和虛弱,忍著。就在某個幾乎忍不住的夜裏,他初次萌生死誌的夜裏,他低啞難聞的說,「蘭秉,跟我說說話兒。」那淡然若風的少年大夫,愣了愣。「…疼得非常厲害?」「除了疼,什麽都能說。」少微閉上眼睛,「蘭秉,你母親是醫姑淡菊吧?那你應該是劉丞相的公子…不為良相,便為良醫?」蘭秉有些犯難。他鮮少提及自己…或說他除了看病,和人少有接觸。隻是朱公子費這麽大的力氣講這串話,已經麵汗唇白。
分心他顧,或許不那麽痛。這人被摧殘到連不痛的權力都沒有了。
「不是。」他坦然回答,「良相良醫什麽的,我都沒想過。也不是繼承師門、慈悲為懷…」他沈默了會兒,「是因為,我隻認得病人的臉。」少微回眼看他,滿是詫異。
蘭秉思索整理了下,「我在母胎時,受過傷。其實應該必死,但我父母都能醫,設法保全下來了。但我也因此與他人不太相同…我不認得任何人的臉。」就像分不出兩隻相同毛皮的貓有什麽不同,分不出細微差異的同樹之葉。在蘭稟眼中,每個人都長得一樣,同樣有五官,但他分辨不出細微和差異。
甚至連父母都認不出來…隻能靠聲音分辨。
他能讀書識字,生活日常都無困難,但他不認得任何人。幼年時,有段時間,他覺得很孤獨,活得很辛苦。他必須豎起耳朵,像是個瞎子似的倚賴聽覺去分辨別人,但還是常常叫錯。
每個人在他眼中都是陌生人,他也因此與人疏離,連父母都不親近。
「但我五歲時,有個照顧我的丫頭,中暑昏過去了。」蘭秉淡淡的說,「我把她拖到樹蔭下,取了人馬平安散來,吹到她鼻子裏,用涼水擦她的四肢…等她蘇醒…」他淺淺的笑了起來,「我認出她來了。原來她就是小墜兒。」千人一麵中,突然出現一張臉孔,他能分辨了。不用開口就可以在人群中認出來,原來是這種感覺。
「隻要是我醫好了的人,我就可以認出他們來,永遠都不會忘記。」他眼神柔和下來,「七歲時,我認出了母親,隔年認得了父親。從此我就知道,我要當大夫。」他安靜了一會兒,「母親說,我胎中就傷了神,情腑萎縮。所以我情感極淡…但醫治病人時…」他想了想,「我終於能夠體會別人的感情。」少微注視了他好一會兒,費力把枯瘦的手覆在他如玉般清冷的手指,「所以你體溫這麽低?」「凍著你?」蘭秉有些歉意,「我胎虧體寒,把脈前我已經設法捂暖些,沒想到還是凍著人。」少微虛弱的搖頭,低啞的說,「你認得我的臉了麽?」蘭秉慎重的回答,「我會認得的。」少微淡笑,「蘭秉,等你認得我了…咱們去洛陽看牡丹。」「牡丹?」他愣了愣,「丹皮主寒熱,中風瘈瘲、痙、驚癇邪氣,除症堅瘀血留舍腸胃,安五髒,療癰瘡。」少微忍不住笑出聲,牽動傷口,額上滲出大滴的汗,心底卻覺得舒緩些。「…蘭秉,你心底隻有醫術麽?」蘭秉低頭思索,才道,「似無其他。」「我心底也隻有花呢。」少微望著帳頂,「我想好起來,想尋訪天下奇花。洛陽牡丹、雲南大理,杭州荷,嶺南梅…五柳先生的菊圃,不知安在…」「在我眼中,都是藥材。」蘭秉承認,「但我想在你眼中,應該是你最愛的,足以讓你活下去的東西。跟我對病人是相同的吧。」少微沒有說話,好一會兒才淡淡笑問,「那,跟我去洛陽看牡丹嗎?」蘭秉偏頭想了想,「牡丹花期二十日,應該可以吧。我趁機去收購丹皮。」他稍微握了握蘭秉的手,輕輕的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