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目之間已俱是冷意,“說朕會傷人,自己不也是?次次鬧到最後都是要走。好,朕今日就成全你的心願。”他不再看我,眼光轉向胤祥道:“傳朕口諭,明日一早就送她去圓明園,往後沒朕的手諭,誰若讓她多行半步,杖斃!”他眉間絕然,我亦齒冷,這算什麼,圈禁?

一夜無眠,睜眼閉眼都是他的那抹絕然。淩蘭和淩霜在外間連夜收拾衣物,翻箱倒櫃卻是細心地不發出一點聲響。其實她們是過於小心了,即便再安靜百倍我又哪裏睡得著?腹中胎兒似和我一樣難以安穩,不時動動小手小腳,我半坐起身低垂眼簾撫著肚腹。從前每逢此時,胤禛總會滿臉興奮地過來附耳傾聽、以掌相觸,隻是從今日始……我輕輕歎了口氣:孩子,是我累了你,你的父親怕是再不會對你低語,再不會傾聽你的喜怒哀樂了。

天方微明,星鬥尚未全散,我已坐起收拾停當。外間傳來低低的語聲,須臾,淩蘭挑簾而入,昏暗中我在窗邊回頭道:“該走了麼?”她的腳步明顯一滯,顯是未料到我早已起身,待她點頭過後,我邊緩步往外走邊環視著兩年來的起居之所,這個曾經因他而溫暖的家。真到別離,遠行之人尚能盼著歸家,可遠心之人呢?即便歸家是否也隻是獨對冰冷?

一路清冷,灰色蒙蒙中隻有小太監在各處打掃。秋暮初冬天氣已是寒冷,廊角簷下也覆有一層薄薄的白霜。“夜半來,天明去”,寒霜總有消散化去之時,心中之結卻是愈久而彌深,消解無時。馬車隆隆而動,出城門時我終掀簾回望了一眼,深深紫禁並無讓我留戀之處,惟一讓我留戀的人卻又親手將我趕出,親手為我劃定牢籠……城樓之上似有黃影一閃,我呆了呆再定睛細看時,卻發現不過是一縷晨光灑在城牆之上,散發出淡淡的金色。我垂首將簾放下,晨光給人以希冀,可惜這日頭開得過早,恐怕未必就會是個豔陽天。

圓明園的景致很美,樹木花草、山石湖泊錯落有致,絕不落俗。特別是雪後,皚皚白雪之下,一切似乎都變得晶瑩剔透,宛若琉璃世界。隻是日複一日,我若身在琉璃之中,所能見到的總是同一片景,同樣的人,衣食不缺,自由與歡樂卻已遠去。抬眼看向牆上的所掛之畫,這幅我遺落在寢宮中的畫,在我到這裏的當晚他就讓人送了過來,那一刻的刺心,至今仍深痛。原來他已是那麼不想見我,甚至連畫也不願多留……

手上驀地一抖,我低頭看時,已有一點血花從指尖滲出。坐於身邊的淩霜忙拿開我手上東西又忙著要去取藥,我把手指放於嘴中一吮道:“沒事,過會就好了。”她不聽,仍是為我撒上藥粉,一時又低歎道:“姑姑,你的手都快成蜂窩了,要是讓皇上瞧見,不知該心疼成什麼樣了。”心頭黯然,我勉強一笑道:“你呀,又瞎操心。這時候皇上怎會過來看我?至多是等孩子出世了來見見孩子罷了。”淩霜搖頭道:“姑姑也太過灰心了,皇上待姑姑如何,我和姐姐都是親見的。我們就不信,皇上能一朝忘斷。”出神許久,我唇齒之間漫出絲絲的苦意,“皇上不會一朝忘斷,可隻要他想忘,就一定能忘!”

淩霜一向明媚帶笑的臉上似籠上一層薄霧,若輕煙細雨下的玉蘭,教人平添幾絲愁緒與傷感,“姑姑,我想有時候並不是忘記,而是因為想起時會痛,所以才不願去想、不願去記起。”我啞然看向淩霜,這樣的話實在不該從她口中說出,是有感而發還是聽人所言?我正想出口言相詢,卻見門簾一挑,淩蘭進來帶笑道:“姑姑,六十阿哥和怡王爺來了。”她話音剛落,就有一小小身影如旋風般衝進來撲入懷中道:“哥哥!”

我一喜之下拉他細看道:“人長高了,也結實了,就是這口音還是照舊。”福惠圓圓的臉上泛起一層紅暈,“哥哥,我天天都想來看你。”我還未答話,就聽胤祥進來笑道:“是想來看你姑姑的,還是想著讓姑姑來陪你玩的?”福惠被人說中心事,臉上愈發紅潤,隻像扭骨糖一樣埋首與我懷中道:“惠兒想來看哥哥,惠兒還想天天和哥哥在一起。”我略彎嘴角,他又湊過來低聲道:“哥哥,惠兒不想待在宮裏了。皇阿瑪好怕人,成天不說話,就和王嬤嬤從前說的天上的雷公一樣。”我一笑撫了撫他的頭,胤祥過來道:“惠兒,先前說的話可都忘了?你看看,姑姑已夠吃力了,你還這樣膩著?”福惠看看我高高隆起的肚腹,扁了扁嘴道:“知道知道。不許碰著哥哥,不許累著哥哥,不許吵著哥哥,惠兒每句都記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