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燈下那人,女子鬆口氣,“興哥兒在啊。”

她聽舫上那麼吵,就怕還得應付不相識的人。

“夏姑娘可來了,小的等您半天啦!”興哥兒的影子長長,讓舫燈拉上泊橋,待他跑下舢板,卻是瘦矮個子,十六七歲的年紀。

他穿著雨蓑,肩上扛著極大一柄油傘,五官普通,唯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透出幾分老道“大黑的天,怎麼也沒挑盞燈?您請上船,小的給您照路。”

女子一愣,上去?

“不必了,興哥兒拿了貨去,我在這裏等就是。”。

“二爺關照,這樣糟糕的天氣還勞夏姑娘跑一趟,一定要請您坐坐,喝杯熱茶。再說,您知道二爺的習慣,越是貴的東西,看得越仔細。今晚又不同往日,咱的買家也在。二爺從您這兒買,在裏頭就直接賣了,自然半點馬虎不得。萬一出什麼岔子,也好就近找您,貨畢竟是您的。”興哥兒歪頭往她身後看了看,“您不必擔心轎夫,我請他們上來喝好酒,保準不跟你抱怨一個字。”

他說罷就招手喚人。

女子想他年紀雖不大,卻真能幹。

“夏姑娘?”小子耐心十足。

又分明是怕她做工不精。女子暗自歎口氣,心裏念了三遍沒得選,微微一笑。

“那就叨擾了。”

“不叨擾,不叨擾,是夏姑娘幫了小的一回。”興哥兒領著她,從東麵走道進了一間小屋。

桌上有酒有菜,還生著旺火的爐子,而一路過來隻聞笑,不見人,也是主人的精明。

女子在門口伸頸探頭,看全了小屋沒別人,才跟進來,慢吞吞解包袱。

藍花布鋪桌,露出一隻長條錦盒。

興哥兒一直安靜瞧著她小心防備的模樣,也不說話,直到接過錦盒,才道,“夏姑娘隨意些,小的已吩咐過,無人敢亂闖。等您身上幹透,吃好喝好,小的就回來了。”

女子點頭,看興哥兒關上門,這位小哥做得如此周到,無需自己多嘴一句,好是挺好,隻是跟這些聰明的人打交道,她實在被動到心累,要不是看在銀子的份上——

☆、第2片 無主之家

女子腦中浮出那張棱棱角角的莽夫臉,今夜竟想起他兩回。

都怪這鬼天氣。

同他生活了兩年,不曾覺得他一處好,如今人死了,還隔開三個多月,她居然發現他的好處。

也是,那時每月能從他手裏搶下幾兩銀子的家用,她就不必被人差遣得像狗一樣。

看著一桌子好菜,女子不動筷子,坐得很端正。

不陌生的人,不陌生的地,也不能全然放開膽子,更何況她和吳老板之間才成交兩回,今日第三回。

知人知麵不知心。

“我的爺欸,您別亂打主意,吳老板多精明……”不滿的年輕聲音陡然響起。

女子立刻坐直,眼睛瞪起兔子圓,驚嚇同時,想要去插門栓,但到底離得太遠,眼睜睜看那門開出來。

門外一個人,再加胳膊圈下一顆腦袋。

人,很高。

高她一個頭的艙門,他卻需要彎腰。

人,很魁。

兩個她能並排過艙門,他一個就撐得滿滿當當。

人,很棱——她指的是長相。

臉廓像是讓斧頭劈出來的,有棱有角,一看就是又臭又硬的不拐彎脾氣。硬棱的臉型,五官也顯硬,冷刀的狹眼,絕崖的鼻梁,抿起嘴來削薄無情。

這個人,這張臉,對女子而言,熟到不能再熟。

初見他時,她曾莫名心安過,覺得靠山蠻穩。

誰知道,他是空長著英雄臉的石頭腦袋,蠢狗熊,恬不知恥的厚皮賴子,因為他的蠢,拖累了一家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