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恭昂首向天,望著牆壁上的縑圖,目光中**著怒火,“吾乃耿氏後人,豈不聞‘有誌者事竟成也’①乎?單於舉國數萬來攻,對吾區區疏勒小城無可奈何,還想將漢軍逐出西域,豈非夢哉?!”
王夫人聞言隻能悄然垂淚,她知道她根本說服不了這個山一般的男人。身為大漢校尉,鐵血耿氏的後起之秀,無皇上旨意,縱使粉身碎骨,他也絕不會離開車師後國一步。長夜將盡,她象一個溫柔的妻子一樣,默默地將氈被、枕頭鋪開,又下炕向炕洞內填了些木柴。
天亮前王夫人才悄悄返回山上,臨行前耿恭一再叮嚀,“汝亦要保重,看護好王子、公主,將來送到雒陽,可世做大漢臣民。切記,竇府即是汝家,雒陽耿氏亦是汝家。如不願還雒陽,倘若吾已不存,汝或有危難,或可至疏勒國,相投班司馬……”
耿恭親自將王夫人一行送出城,王夫人一一答應著他的叮囑。他們手攜手,踏著過膝深的積雪,艱難地向山嶺上挪去。北風呼嘯,天仍無休無止地下著大雪,雪花漫天飛舞,不時往人的脖子裏鑽。送到山嶺上,王夫人不讓再送了。
生離死別之時,一對在艱難歲月走到一起的有情人,再一次緊緊擁抱在一起。雖然知道這是訣別,但他們相對無言,眼卻不敢流淚。
終於,王夫人一步一回頭,在半人深的積雪中艱難地一步一步向山嶺上挪動。天太冷了,她不敢流淚,她的心在哭泣、在滴血,她知道此時一別定成永訣。有情不能相守,世上淒苦事萬般,無非死別與生離。
耿恭佇立在雪原上,隻到那個瘦小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叢林內的黑暗之中,才毅然返回疏勒城。其實,相愛不能守護,家國重任在肩頭,耿恭的心也在滴血!
大雪封山,左鹿蠡王沒有再攻城。
北匈奴軍營內,左鹿蠡王與他手下的左大都尉銩蠅、右大都尉杆兜、萬騎長風虱子三位大將,正在大帳內陪著單於喝悶酒。
氣氛沉重,所有人都倍受煎熬。從春到夏,又從夏至冬,兩萬大軍損失數千餘人,卻對一座小小的疏勒城徒歎奈何。大雪封山,他們已經被困在這裏,銳氣盡失。雖然紮營在山下,糧秣豐富,比疏勒城中的漢軍強多了。但天氣暴寒,傷卒一一死亡,士卒們精神早已接近崩潰。
這場曠日持久的圍城戰,已經讓蒲奴單於不敢再企及獨吞西域。
兩萬大軍被耿恭拖在這冰天雪地,日複一日,車師後國、東拘彌國、蒲類後國等小國已經無力支撐糧秣供給,而疏榆穀的北匈奴屯田都尉、蒲類國尉枯且罕又稟報因天山大雪封山,幾十萬頭牛羊無法西送至大營中。
“陛下,冬季軍旅困頓,不如暫且撤軍……”左鹿蠡王鼓足勇氣,咬牙建議先撤軍,他和全軍都已經受夠了。
“一派胡言,妄言退兵者,斬!”
蒲奴單於輕聲斥責一聲,卻未懲罰這個不爭氣的兒子。
此時撤軍,顏麵無存,他如何麵對眾臣?他是匈奴帝國大單於,他隻能選擇堅持繼續圍下去,“吾軍雖困頓,猶有牛羊可食。可漢人呢隻能喝寒風,再有月餘必下疏勒城。待明春草青時,吾即可揮軍掃平班超,據有西域全境!”
說著,老單於擲爵於案,拿起釜中煮熟的羔羊腿,用小刀剔下細嫩、噴香的肉束。他隻剩下前牙,肉束放進口中隻能細心地用前齒慢嚼。
他熬過了老對手劉秀、劉莊父子倆,他還要繼續與漢朝熬下去。雖然雄心尚在,無奈軀體已經老邁,他感覺長生天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左地鮮卑人相逼甚急,龍庭已岌岌可危,他起碼要為兒子優留留下一個豐饒的西域糧倉!
……
疏勒城內,天寒地凍,食不裹腹,士卒們正一個一個在饑寒中死去。耿恭命石修統一分配食物,盡可能延長漢軍守衛的時間。每個夜晚,都是一個生死別離。每一天早晨,都會有士卒再也不會醒來。堅持到十二月初,他們流著淚殺死親愛的戰馬充饑,疏勒城徹底斷糧。
外援已絕,天上是永遠不會停止的雪花,山下是匈奴人的大營,山上鬆樹、榆樹和灌木叢全部積滿潔白的雪團。天蒼蒼,雪茫茫,淒美的異域雪景中,死亡正在考驗著孤獨的疏勒城,和依然堅守在這裏的漢家男兒。
但漢軍士卒們無一畏懼,他們腹中饑寒,臉上、手腳都被凍傷,卻依然頂著寒風暴雪在雪域孤城堅持著。每到夜晚,石修會帶著能行走的士卒到山上剝鬆樹皮,回來熬湯喝。樹皮吃完了,便扒開積雪挖草根吃,草根樹皮吃完了,便把弓弩、鎧甲、戰靴上的筋革製的配件取下來,放在水裏煮爛了一點點嚼,最後咽下去。
士卒越來越少,饑餓和嚴寒奪走了一條又一條鮮活的生命。耿恭每天晚上必做的一件事是,帶著餓得頭暈眼花的士卒們,點燃烈火,焚化殉國士卒遺體,為戰友送行。他們已經不會流淚,誰都知道這裏便是自己的歸宿。今日為戰友送行,不知明日還有誰能送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