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輕地問,“需要吾先將輜重營移駐於闐?”
見班超微微頷首,紀蒿輕歎了一口氣柔聲道,“吾聞驛吏言,說眾將造反,便從無屠城一路奔來。天熱如火,猶如地獄一般,倍感艱難。漢苑這些女子,可是有七人有身孕哪,烈日下長途行軍,到底行不行?”
班超看了她一眼,目光不容置疑,卻未做回答。
她又看到了她熟悉的模樣,走一步看三步,長於思而敏於行。縱使天崩於前,地裂於後,即使生死決絕之時,一樣深謀遠慮,成竹在胸,總是能在絕境中趟出一條生路。那沉靜的眸中從無焦慮,隻有坦然與沉穩、睿智,給漢使團眾將、也給她無窮力量。
她匆匆從無屠國趕來,還有一個難以言說的心思,每臨生死抉擇關頭,她就想呆在他的身邊。可此時真的呆到一起了,表麵還要裝得風輕雲淡,其實心情卻難以平靜,越想裝得若無其事,到最後越是付諸東流。
與幾年前在拘愚城下剛見到他時不同,幾年孤軍奮戰,現在的這個自己托付終生的老男人已經成精了,麵對一切變局都遊刃有餘、深不可測,似乎天下盡在掌控之中。你永遠無法知道,下一刻他的腦袋裏會蹦出什麼奇思妙想。有時她覺得離他很近,可當她鼓足勇氣想靠近現實時,他卻又靜默地遠了,變得朦朧般撲朔迷離而不可捉摸。
搬這一大家子可不是小事,想想就讓人煩惱。紀蒿坐不住了,騰地站了起來,“既如此,吾便連夜返盤橐,令眾婦提前收拾好!”
漢使團來疏勒時,隨同而來的不過鄯善國派出的丘庶輜重隊。可現在眾將和眾刑卒大都已經娶婦成家,有的既娶妻又納幾個妾,需要提前行動,不能拖了漢使團的後腿。紀蒿作為大總管,已經歸心似箭。
班超顧不得吳英、錦娘在場,沒有下令她暫留,他極少見地溫言挽留道,“遍地斥侯,吾看汝還是明日與大軍一起班師回盤橐罷……”
這分明是丈夫的口吻,威風八麵的漢大使,到了夫人麵前竟然沒了脾氣。在於闐國時,曾經動輒黑臉相向,動輒胡吼一頓,威風得很,現在乾坤顛倒,簡直就差巴巴地懇求了。
吳英、錦娘、蠕蠕等女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略感訝異,扭頭抿嘴偷笑。班超心思被人窺破,臉上現出尷尬,轉身又趴在沙盤邊,耳朵頓感發急。
或許是離開班府時間太久,或許是掛念故園和親人,現在班超已經開始依戀這個小虎牙了。盡管她風風火火,在他麵前從不矜飭好修細細裝扮。每天總會止不住的想她,想她成為了習慣。兩人都端著架子,有時候越想抓緊卻會適得其反。
大戰間隙,每當夜深人靜,他會思念老夫人、師母,思念鄧堯、馮菟二夫人,思念班雄與三個小女,思念權氏四個義子義女。
雒陽在萬裏之外,遙不可及,另一個女人便慢慢走進他的內心。他很想放下男人的麵子和漢使節的架子,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做,表麵端著,其實心裏真的很想她,很想很想,幾乎被她塞的滿滿的。她奔波在西域南道各國,總讓他有種莫名的不安。
秅娃兒不知什麼時候帶著顬憐回來了,端起紀蒿案上漆耳杯咕嚕咕嚕灌了一氣,看班超一臉懇切,小東西先於心不忍了。她抹抹小嘴搖著紀蒿的手懇求道,“夫人,汝看大使都這樣了,便留下罷……”
吳英、錦娘也笑道,“大使都說話了,夫人便留下罷!”
“小東西,汝懂個屁-”紀蒿給秅娃兒一個爆栗,見班超情難自抑的樣兒,她的心也軟了,也很甜蜜,便似很不情願地緩緩坐下,嘴裏愁道,“漢使府一大攤子,撤離談何容易啊,什麼事兒都得吾操心……”
班超懸著的一顆心放下,不敢看紀蒿的眼睛。或許為掩飾尷尬,看著秅娃兒身邊的顬憐,他這才扭頭看著紀蒿道,“是否送到雒陽學漢俗?”
顬憐聞言嚇得直哆嗦,緊緊地貼著秅娃兒身邊。秅娃兒則撫摸一下他的小腦袋安慰了一下,小聲道,“莫怕,大使又不吃人,啊,有阿姊呢!”
這一幕班超和紀蒿都看在眼裏,紀蒿道,“算了罷,便給秅娃兒做個伴罷。吾已致函小魚兒,在敦煌聘一漢儒,教習兩個小人五經六藝、經世濟國之道……”
“也罷,便按夫人意辦……”
班超看著這一對小人兒,又走到顬憐身前,單膝著地高大魁偉的身軀才蹲下,右手捧著顬憐戰戰兢兢的小臉蛋,直視著他驚鹿一般的眸子道,“小家夥,汝不是孤兒,秅娃兒便是汝姊。汝祖父貔晟大人的血不會白流,國仇家恨本使給汝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