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過來對她道:“車修好了,你沒事了吧。”
“沒事了。”幸嘉心道,“謝謝。”
“以後別亂喊了。”保安扔下一句話,轉身進了超市。
幸嘉心的臉,就像被冷風吹久了一般,火燒火灼地熱起來。
她的食物還散在地上,她的小電驢還停在遠處。
她一步步地走過去,盡管低著頭沒看,還是能感受到從那個男人圈子裏傳出來的目光。
如有實質,一根根利刺一般射到她身上。
她加快了步子,胡亂地撿了下地上的東西,提著袋子很快走到小電驢旁邊,再胡亂地往後箱裏塞。
根本塞不下,越急越慌亂。
她幾乎聽到了那些男人的笑聲,她猜得到他們竊竊私語的每一個可怕的詞語,幸嘉心手指發抖,一陣冷風夾著雨絲打到她身上,連身體都要抖起來了。
“把奶放前麵吧。”突然有人在她身後說。
幸嘉心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地就要推開車跑,身後的人仿佛可以預知般,抬手穩住了她的車子。
兩人離得極近,幸嘉心低頭看到身後人翹起的衣角,是皮夾克。
太陽穴突突直跳,所有的一切都不按照套路來,她想挖了地洞將自己埋進去。
有一秒的靜默。
“別怕。”皮夾克頓了頓道,“我是女生。”
幸嘉心猛地抬起了頭,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根浮木,她終於去看這個人的臉,在背光之下,看到了尖利的下巴輪廓,看到了削薄的嘴唇和高挺的鼻梁。
皮夾克轉了下頭,棒球帽後有一小段馬尾露了出來,紮的是女孩子喜歡的雙層細螺旋皮筋。
幸嘉心的心跳終於慢了下來,呼吸也終於順暢了,她聽得見超市裏的廣播聲了,也聽得見遠處樹被吹動的聲音。
一切都恢複正常了。
幸嘉心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謝謝。”
“我幫你吧。”皮夾克說。
“不用了,謝謝。”
皮夾克卻沒聽她的,拿過她手中的酸奶箱子,便放到了小電驢前麵的腳踏處。
幸嘉心低頭看了看自己被勒得發白的手指。
皮夾克接過她另一個袋子,揉吧揉吧,塞進了後箱裏。
“稍等。”皮夾克說。
她三兩步跨到了她扔東西的地方,蹲下身撿起了地上的餅幹。
有一骨碌滾得挺遠,是幸嘉心最喜歡的奧利奧巧克力味。
皮夾克重新回到了她身邊,將餅幹塞進袋子裏,扣上後車箱,還拍了下。
“好了。”皮夾克往後退了一步,還是那個薄唇,幸嘉心終於聽出了點女孩子溫柔的味道,“路上小心。”
幸嘉心將車騎了出去,直到超市遠遠地甩在身後看不見了,腦袋裏才像過電影一般定格到了某個畫麵。
下巴,嘴唇,鼻子……還有那雙她沒看見的眼睛。
一定是狹長的單眼皮,眼角微微吊起,笑起來的時候,像一尾遊動的魚。
譚佑。
幸嘉心猛地拉閘停了車。
她轉頭去找幸嘉心,這個點夕陽西下,天映得很紅,幸嘉心就站在一邊,還是抱著書包的姿勢,看著她,不知道在發什麼呆。
譚佑走過去,抬手拽了下幸嘉心的書包帶:“好了,沒人搶你東西了。”
幸嘉心拍了拍書包,拉好拉鏈,重新背在了身上。
“你就不能說聲謝謝嗎!”譚佑真是生氣,她都為她打架了。
幸嘉心還是不說話,直勾勾盯著她。
譚佑抹了把自己的臉:“我臉上有什麼?這麼好看嗎?”
幸嘉心低下了眼睛:“喏。”
譚佑憋氣,抬手戳在她腦袋上:“傻子。”
一陣風吹過,挺大,掀起譚佑的校服外套,掀起幸嘉心快要壓垮整張臉的頭發。
譚佑突然覺得,這女生也沒那麼醜,看習慣了,就是怪了點唄。
人的審美真是奇怪,日子再往後走點,天氣冷到深冬,過完寒假又春暖花開。譚佑的車後座上多了一個人,接來送去,在有人投來奇怪目光時,譚佑用吃人的目光瞪回去。
那個時候的她,就已經覺得,有什麼可看的呢,不僅沒那麼醜,也沒什麼怪的,不就是個小姑娘嘛,還是個十分聰明,每次考試都吊打全學校的小姑娘。
小姑娘家裏還很有錢,譚佑雖然嘴上沒說過,但她心裏知道,這樣的姑娘總不會一直在泥淖裏,她會考上最好的高中,最好的大學,然後有一份最好的工作。
她會去做手術,把自己整得漂漂亮亮的,以全新的姿態出現在所有人麵前,她會開始和許多漂亮又聰明的人交流,會經常笑,過最幸福的生活。
十二年前的譚佑一直這麼認為著,然後命運果然拉下一道長長的溝壑,在短暫的相聚後,很快分別。
高中時,譚佑還聽過幸嘉心的傳說,最後一次,是知道她成為了市裏的狀元。
再然後,兩個世界徹底分離開來,譚佑仍然陷在自己的泥淖裏,浮浮沉沉,拔不出腿。
她不會去回憶以往的生活,也不會去參加任何一次同學聚會,她被生活徹底打成了失敗者,往回看是沼澤,往前望是不見底的深淵。
所以某種意義上,此刻蹲在電梯裏抱著一本書手指顫抖的譚佑,是完全理解幸嘉心的。
理解她曾經的不發一言,理解她現在的不肯相認。
沒人願意把傷口剖在別人麵前,不管是已經愈合的,還是正在鮮血淋漓的。
譚佑足足蹲了有兩分鍾,才小心翼翼地合上了書,重新整理好箱子,按了一樓。
電梯下行時,她長長地深呼吸,讓自己的情緒平靜,還難得地在明亮反光的轎廂上看了看自己的臉。
沒什麼問題,不會有什麼異樣。
電梯門叮地一聲緩慢打開,她挪出箱子,還沒搬完,就有人跑到了她身後。
譚佑在彎腰的角度倒視著那漂亮的衣角,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