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從前小時候一起尿尿和泥的時候他是不這麼叫的，總是子君長子君短的叫，隔著幾年仿佛人一下子老了幾十歲。子君也認出他來，這麼一叫反倒讓他羞愧了，他不願卻必須以長輩自居，鄉下黑發童顏做得花甲老叟叔伯的也不見怪，從來都是長輩有首席發言權，倒好像他們多張了三頭六臂似的。一個不經意，從門裏傳出來來呼喚祿保的聲音，緊接著子君看見郭長生從門裏探出頭來，子君認得這張百褶鴨梨臉的人，他喚一聲：“二哥。”很常規的多年不見的驚喜，郭長生發出一句：“唷――子君回了！”他上身披一件線縫的黑夾襖，噅兒噅兒的像個鬥篷，鬥篷裏襯著一件醬紅色的粗毛衣裏子；下身裹著一條單薄的秋褲，褲襠吊兒郎當的耷拉著，大大合合的似乎一麵台幕；腳上趿著一雙棉鞋，“土土啦啦”的走路，大得船一樣不合腳，露出沒襪子的後腳跟。貧窮多難的人，對人事有絕對不信任的權利，因而他永遠一副自以為老謀深算得可愛的奸猾相。大概因為穿得披散，凍得他佝僂著身子禦寒，像隻可愛的蝦米，鼻子上吊著冰淩子鼻涕，他雙手抄在袖筒裏，顫顫道“二叔二嬸不回來過年？”仍舊保持著驚喜的態度。子君道：“就我一人回來。”他“唔”一聲，麵帶著市儈式的算計，他把祿保喚回朱漆門洞裏去，又對子君道一聲：“還不進去給老太爺請安，這大過年的――貼喜聯！包餃子！放鞭炮！”轉身進門去不見了蹤影，好像又對他的回鄉見怪不怪似的。子君始終認為鄉土是一本難耕的田，種著林林總總的灌喬林木，為了枝葉能多爭取一線陽光，每一株都在泥土裏盤根錯節的糾纏爭鬥。子君憎惡蘭鎮永無止息的家族爭鬥，他是一個隨性無爭的人，撇開利益不說，至少他還可以在蘭鎮被人稱叔伯長輩，有許多人卻在裝子扮孫。他這麼想著笑了，推開門去見蘭鴻儒。
從兒時蘭老太太對蘭家兄弟的一句“白天玩火，晚上尿床”，蘭子君打開對祖母的認知與回憶。蘭老太太是個可愛的老太太，她去扮角兒唱醜，不須要行頭扮相。她個子很高，手長腳長脖頸長，渾身上下沒有肉，除了皮就是骨頭。子君記得兒時她與他湊一盆水洗澡，一麵瘦削的籬笆牆，胸前粘著兩粒紫紅葡萄，中間粘連著一帶皮。蘭老太太是大煙鬼，才落下這副嶙峋的身板。她的母親是吃鴉片的前朝人，鴉片禁了便吃土煙，世襲到她身上才七歲，廢過纏足才不久。上帝說一扇門為你關上，一定有一扇窗為你打開。她體會不到三寸金蓮的老中國特色，吃煙彌補也未嚐不可。方巧蘭家老太爺也好兩口，她嫁到蘭家時，因為抽煙鬧出不少笑話與爭吵。她的娘家人囑她進了門就要戒煙，她臨時受命，不想在蘭鴻儒的帶引下實在難以自製，又不能當麵發作，隻好背地裏拾他的煙土吃。後來被蘭鴻儒發現了，他是那個時代的新派，可以容忍大腳旗袍，卻容不下兩杆大煙槍齊頭並進，他受不住四方鄰裏說三道四，說他娶親看得是臭味相同，當然要她戒。蘭老太太似乎懂得三十六計，懂得緩兵之計，一招鮮吃遍天，她這輩子最大的絕活便是被人要求戒煙時候與人周旋，永遠當麵答應的教人信服，撐不住時日便又死灰複燃。她一輩子的曆史便是她的戒煙史。大生產的時候遇到三年天災，便是這個時候蘭錦程兄妹相繼降生。饑荒遍野，餓殍滿地，家裏又多了三口吃飯的嘴，蘭錦程要她戒煙供需，蘭老太太嘴上應承，卻仍舊有辦法解決自己的煙癮。小副業養雞生蛋，富餘的拿去賣了，不換油鹽換香煙――她那時便知精神營養不能瘸腿，可憐今天國人活得多麼倒退。後來上了年紀，日子好了，蘭鴻儒仍舊要斷她的煙，這便成了她屢試不爽的伎倆。蘭老太太花眼，早先配著一副塑框的大鏡子，裏麵鑲梅花粉，她腦袋小，戴不住，兩隻鏡腳上各自綁一條麻繩，勒緊了能箍在後腦上。後來換了一副雕鳳的，鈦合金製的，仍舊是要延續綁麻線的傳統。國學是孔夫子的學問，國人是孔夫子的後人。倒回去兩千年，人人都能與老夫子沾親帶故。蘭老太太本姓孔，蘭子軒熱愛拿這個與老太太開玩笑，道：“奶奶，我研究過孔家後人的分布地區，你一定是孔老二的後人。”她隻識雞毛蒜皮，不懂儒道法墨，她要在一邊先琢磨上一陣子孔老二是何許人也，卻惹得子君在一邊捧腹。蘭老太太漸漸上了年齡，人老不爭，人老不怒，老小孩兒，小小孩兒。敬上一支煙，誰都能與她貧，誰都能與她逗，倒顯得她是見多識廣的蘭家老太。她的牙都給抽煙抽掉了，剩下兩顆還擠在一起，還不如掉完了幹脆，麻煩了她還要用簽子剔牙。又成了她誇耀的資本，“說謊話掉大牙”，她隻剩下兩顆大牙，可見她是多麼的惠賢誠實。她又住不下嘴，那孔牙縫子剔幹淨了說話又漏風，講的故事全變了味，卻仍舊有人願意聽她說“蝦片戰爭”“一本鬼子”，因為蘭鴻儒淵多識廣，即便鎮上人知道她講的是她偷來的曆史故事，也覺得是拾聖人牙慧。蘭鴻儒算得上一方德望，捎帶著她也成了鎮裏人口中的“老教授”，她既是孔老二的後人，不算是對她的恭維。朝夕的童嫗，與靈魂最貼近，一個未起程，一個已沉澱。蘭老太太分不清中國神靈與西洋神靈的區別，但天主基督在老年人中仿佛時尚之於青年，好像文明衝擊野蠻，既然能保死人晉升天國，可佑活人順利平安平安，當然趨之若鶩。子君幼時蘭老太太便已皈依上帝教，她對萬能上帝的禮拜禱告，在子君記憶中占據不少印象。“我的主，我的神......”“......在你麵前我們都是罪人”“......阿門！”蘭鴻儒是共產黨人，卻並不阻攔老太太篤教信神，至少在禱告上帝的時候蘭老太太自覺禁煙。原來上帝早有先知――吸煙有害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