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您看怎麼樣?”苦遠禪師莞爾一笑道:“大道為公,好事好事。”子君見豁開了口子,強脾氣上來了,眼疾手快的就下刀,倒是要與他論一論佛,直道:
“美人賣笑千金易,壯士窮途一飯難。
知恩報恩何尋覓,翻臉無情滿人間。
易漲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肝。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田。”
苦遠師父靜製動,隻憑他泄憤恨說,子君並未妥停,道:
“林衝救陸謙,白虎堂中挨八十板。懷古救湯勤,薊州城內滅門血染衫。問佛陀可有好人走的路?你教忠孝仁義哪裏去喊冤?”
苦遠禪師請來憨山大師的警世歌,道:
“從來硬弩弦先斷,每見鋼刀刃易傷。
惹禍隻因閑口舌,招愆多為狠心腸。
是非不必爭人我,彼此何須論短長。
世事由來多缺陷,幻身焉得免無常。
吃些虧處原無害,退讓三分也不妨。”
子君嫌他的佛性破鼓任人捶,人善被人欺,就像周公姬旦發明的第三人種,男人雖然是男人,卻被閹割掉生殖器,有男人的用場,沒有男人的危險。大慈大悲大忍讓的佛性,就成了被閹割掉生殖器的人性。子君傲慢道:
“輪回一世百年生,得我才華子輕狂。
踏遍一山千萬水,乾坤不死緣高清。
事態人人驚天變,事外唯我絕處生。
刀出我鞘由我輕,劍劃天幕我自狂。”
僧人道:
“人從巧計誇伶俐,天自從容定主張。
獐因香重身先死,蠶為絲多命早亡。
一劑養神平胃散,兩蠱和氣二陳湯。
生前枉費心千萬,死後空留手一雙。
悲歡離合朝朝鬧,壽夭窮通日日忙。
休得爭強來鬥勝,百年渾是戲一場。”
玫瑰聽得一團霧水,索性選了一張蒲團坐下來,風搖頭牆草擺,左右轉著臉聽二人的話,一臉委屈的無辜。教外國人聽文言對白簡直是高屋建瓴的天書,不亞於教現代人指認甲骨文的難度。子君與僧人鬥得酣暢,來了興致道:
“正邪之間無你我,混沌初開暴雨襲。
心魔無處不孔入,我自我心我自佛。
名利關前爭先死,何如暖被日高眠?
恃才一笑年少在,三界六道任我行。”
這邊語罷,那邊還話,僧人認慈悲理,一味將他的清高鐵骨往柳條弱絛裏化,道:
“紅塵白浪兩茫茫,忍辱柔和是妙方。
到處隨緣延歲月,終身安分度時光。
休將自己心田味,莫把他人過失揚。
謹慎應酬無懊悔,耐煩作事好商量。”
子君三分嘲諷七分失望道:
“三分露水一苗草,半樓風月兩層人。
驕狂體後辱相伴,謙謹身前頌自跟。
觀徹世態驚神膽,看透炎涼起魄魂。
良心乍起三更夜,明月清風冷笑人。”
僧人請罷憨山的警世歌改口講事態常論,道:
“窮人在十字街頭耍十把鋼鉤,鉤不著親人骨肉;富人在深山老林,掄木棒打不散無義的賓朋;大將軍手中槍,翻江倒海擋不住饑寒窮三字。英雄至此未必英雄!”
僧人的慧言像軟軟的細沙,不硌腳,不磕撞,隻是款款的卸去你的力氣。你愈瘋狂,他愈靜詳,溫柔得可恨之極。子君聽至此,無言再對。那僧人見狀便盤腿坐在蒲團上,拾起木魚入定誦經。這是要謝客。二人爭不出個高下,子君被晾在一邊,鼻子裏出氣“哼!”一聲輕笑,正欲轉身出殿門,身後苦遠禪師敲了幾錘又停下來,指尖點撥西南方向,道:“送施主四字慧言――人間修行。”
蘭子君與玫瑰下山往回走,反倒感覺比上山更勞神。天黑左右看不見,地勢又陡得很,二人把心提到嗓子眼兒,捏著刹車頓頓緩緩的往下滑。等到了半山腰,天蒙蒙亮,可以清晰的分辨路況,二人才加足馬力順坡下山。到了山腳下,隻覺得順坡下山像蹲在馬桶上內急,腸道出溜就暢通了。那麼艱難的爬了幾個時辰,順坡下來竟然不需要一腳油門,康德所說的滑稽,正是如此。東天見了白,一輪紫日破開濃霧往外爬,露出一顆羞撲撲的紅臉蛋。二人身上登時被灑上一層金沙,海麵上靜濤無瀾,金黃和黛赭交相混合,純淨的毫無斑駁。玫瑰指著一處峭壁崖教子君看,子君這才明白昨夜誤闖的仙境是何處。那壁崖上書刻著幾個巍巍大字:海上第一名山――嶗山。
蘭子君與玫瑰回到旅舍,已經是上午頭。本打算好好補一覺,這等奢侈隻由得玫瑰去享受,沈文欣在子君房間門外已經等了一個上午。她現在人是憔悴許多,卻學會了梳妝打扮,生命本質的悲慘教外在包裝來彌補並不為過,況且她這年齡再續已是大難題。隻是她胖,略施粉黛就著實難看。沈文欣硬拉著他去館子吃飯,他困得眼皮千斤重,迷迷糊糊就被拽了出來。照常理當媽的來看兒子不需要理由,她這次來真真的有事與他商量。她點了一桌子好酒菜,子君捏筷子的力氣都沒有,像單薄得斷了手腳筋,他磕著眼皮聽沈文欣贅言,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話,筷子拿在手裏卻隻握著不動。沈文欣一壁給他夾菜,一壁要他搬回去,他借口大嫂的嫌棄,不如一個人自由。沈文欣這話是穿冰鞋溜冰,她自己都沒在意,更不在意蘭子君的答話。她也不急著進入主題,講完了這個便講大嫂將要臨盆的事,喜事不是喜事,仲浮蘇大肚子撐腰給她氣受,她求孫子的心,隻能苦往肚子裏咽。子君勸她搬出去住,她從蘭錦程那裏籌來一些錢,準備在青島為蘭子軒一家買套房子,西瓜換芝麻,教他們一家搬過去,她留在現在的老房子裏住。她拿房子的事兒抱怨,從不動產與流動產的性價比比較,買房子要比兒子穩實。回過頭向蘭子君怨一通哭一通,竟又自喜添孫的喜事。子君困成一灘行屍,起初還答她,慢慢的柴火燒沒了,隻剩下一息飄渺的青煙。沈文欣搖醒他,道:“我給你說個正事兒。”子君頭也不抬道一聲:“你說。”又磕上眼睛。沈文欣歡喜道:“我托二爺在家裏給你保了一門親,有時間你回家去見一麵。”說著從手提袋裏揀出一匝照片,自己翻書疊頁的輪番的看,道:“你瞧瞧,人兒是真好,家世也好,二十五。”又咋咋嘴巴誇讚詞道:“寬腦門兒,水靈大眼,小嘴吧。嘖嘖嘖,真好看。”子君被她這番話驚起一絲波瀾,不自覺眉頭擰成一個疙瘩,他把相親比作強製交配,甚至沒有狗的自由,它們在馬路上還須有眼緣鋪墊,不必顧及旁觀冷眼。子君聽她講那女人的相貌,不費力便想到貓頭鷹那裏去。子君攢著眉頭,鼻子不耐煩的向外出氣,道:“你迷啊――!多管什麼閑事兒?”沈文欣熱氣團遇到不領情的冷空氣,轉瞬眼裏就下了雨。她一麵哭一麵訴道:“你哥都要當爸爸了,你是馬上要三十的人了,八字兒還沒畫出一撇,三十而立,我當媽的不急你急誰去?我多管閑事,我不多管閑事,你能耐你倒是領一個回來。你有你爸那能耐?他不管不問教他胡作非為作去,我給他兩個兒子操辦妥當,就算交了差,沒給你們蘭家人丟臉。”女人萬變歸宗要訴說自己的不幸,到這裏子君略微打起點精神,勉強向前探一探身子,截住她長篇大論悲慘史的趨勢。她哭得梨花帶雨,母子連心,他的胸口疼那麼一下,緩兵之計安慰她道:“我有空回家見一麵就是。你不要哭,哭花了妝哭成個黃臉婆。”她破涕為笑,拿手巾小心翼翼去蘸眼角的淚。子君磕上眼,雙手抱在胸前,倚回背墊上磕眼睡覺。忽然,桌上的杯盤碰撞“咧咧咧”的響,桌椅板凳像頂在煮沸了?斕墓?蓋上晃動起來,子君愕然的驚醒過來。就那麼幾秒鍾,鍋底下的火被撲滅,顫抖被凍住。沈文欣捋捋胸口,大出一口氣道:“我那血壓噌的一下提上來,嚇死個人。”沈文欣見子君困成個樹袋熊,招呼子君趕緊吃兩口,與他定下了回蘭鎮相親的日子,才放他回去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