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子君與老漢帶領的救援隊一起歇,斷斷續續下了一天的雨,到晚上還沒停。一隊人領了救援物資簡單吃喝,睡在軍隊提供的軍帳裏。子君與老漢爺孫二人睡在一個帳裏,少年勞累了一天,擱枕頭就睡得不知天地。救援工作輪番上陣,黑白不間斷,人聲騷動在心裏,子君夜半也難以安眠。子君迷迷蒙蒙聽見衣被摩挲聲,睜眼看原來是老漢起來給孫子掖被角。老漢悄聲從大衣裏端出一杆煙袋,撩開帳簾出去了。子君輾轉難眠,也起身披衣跟出去。外麵一片燈火閃爍,合家成孤塚,耀耀斑斑點著燈火,照亮遊魂超生的路。老人就蹲在帳子外麵,帳頂搭出來一塊布棚,剛好遮雨襲身。子君蹲在老人旁邊,見子君出來,老人嘬兩口煙嘴,嗯嗯讓出一腳地,把煙袋遞到子君手裏。子君入鄉隨俗,拒不了這等他鄉禮儀,勉強接過來猛吸一口,那煙勁很大,嗆得他連喘帶咳,滿眼淚水。老人呆呆一笑,道:“年輕人抽不慣。”子君道:“唐山那一回您也去過?”老人吐一口長煙,略沉思擺擺手訥訥道:“比這哈兒慘,不能說。”老人話不多,音不大,卻像棉花裏包著鐵,分量足。子君找不出話來說,脫口想問老人家裏狀況,話到嘴邊想起揭人傷疤的忌諱,咽了口唾沫,盯著老人一張鏗鏘的麵皮,生生把話吞了回去。白天時候,那少年向子君講過,地震砸死了家裏的祖母、大哥、還有兩個不滿十歲的小侄子。徹骨的悲慟,老人卻蹲在那裏像塑打定了的鐵羅漢,不悲喜,不苦樂。老人順口問子君哪裏人,子君道是山東來的,無意引出了老人的幾句話。老人道:“我家兒媳婦在山東打工好多年,年頭剛回來,現在重慶,下午給金娃來電話,講明天就來汶川。”原來這一家幸存的除了這爺倆還有個女人。講完這些,無論子君問他什麼,他隻在嘴裏反複嚼著一句話,道:“咋哈兒向她交代?”原來兩個孫子雙雙腰折,他並未向兒媳婦如實告知。嚼著嚼著,羅漢碧眼盈濁淚。呼哨起了一陣風,雨潲進來陰涼陰涼的,子君打個寒戰,又讀不懂老人的經,歎口氣折回帳子裏。老漢叫少年林娃兒,子君邯鄲學步,卻出不來四川人舌卷到一半突然戛住意猶未盡的味道。第二天一大早,子君偷偷對林娃兒說他家嫂子今天到災區,身邊又多了親人,林娃兒翻老黃曆滔滔不絕講他嫂子的多好多能幹。從林娃兒話中得知林娃兒大哥是個瘸子,嫂子卻貌美,林家娶下這樁親,很快就給林家添了丁,寨子裏都傳是天賜洪福。男人無能,女人挺直了腰頂住。沒多久,女人遠去山東做工,每個月能寄來一筆不菲的款子。一直持續到今年開春,女人才回到寨子裏。女人不是閑人命,呆了幾天就去了重慶。林娃兒說寨子裏人都向嫂子豎大拇哥,女人掙得多,頂得過一個男人用。清光熹,金蓮綻。講起嫂子,子君在林娃兒臉上著實能看出漾著的驕傲。
地震已經過了二十四小時,全國各地的救援隊都彙集過來,還有國際救援隊。不論民族,不論語言,不論地域。麵對民族、語言、政治帶來的分歧,在生與死的分岔口,一切都不是分歧。生命與時間賽跑,腳軟的都蓋上了白布。屍體被抬離廢墟擱置,參差排躺,工作人員一具具嚴明身份,等待家屬認領。雨天停住腳步用一上午時間喘了口氣,下午又紛紛揚揚下起來。子君守在一處廢墟旁,目睹一名幸存小女孩兒從死神手裏被奪出來,那小女孩兒躺在擔架上被白帕遮住眼,眼前一片莫須有,耳邊一團嘈雜亂,她意料外向四周行了一個學生禮。他心頭一熱,像水銀計遇熱,被雨透涼的身子馬上熱到正常體溫。小女孩兒剛被抬走,林娃兒不知從哪裏冒出來,興衝衝連拉帶拽趕著子君去見他嫂子。等見到本人,子君心頭的那隻水銀計寒破了表。這女人顧不得形象,渾身濕透,無粉無黛,卻一身泥濘的被大自然化了濃妝,兩隻孔雀飛眉給人印象最深。子君一眼便認出他來,周鴻宇海濱賓館裏的花魁頭牌,“烈馬十三”,這女人正是拾好,為趙錢孫、周鴻宇父子立碑銘文的便是她。拾好第一眼見子君也嚇了一跳,林娃兒在一旁對她不明就裏的褒揚推薦,教她在子君麵前尷尬得紅了臉。無怪說患難見真情,當著天災大難,即便是“嫖客”與妓女的敘舊也要退避三舍,二人隻簡單招呼一聲各自去盡微力。
地震當天,寨子裏通信中斷,一直到第二天,拾好才跟寨裏人金娃取得聯係,當時他們已經湊成了救援隊在趕往縣城的路上了,拾好與金娃通電話時,林老漢就在耳朵邊。金娃按照老漢的囑托騙說家人無恙,拾好要回寨裏來把兩個兒子接城裏去,金娃遵照林老漢的話騙說林家房子塌了,寨裏男人湊救援隊進城,擔心兩個娃娃無人照顧,要帶著一起進城,要拾好進城來接兒子。拾好被林老漢騙到汶川縣城,問兩個孩子的下落,老漢隻說寄養在親戚家裏,人命要緊,要她先搭手救人,晚上帶她去見兩個娃娃。一直拖到黑了天,也漸漸停了雨。拾好要老漢帶著去見兩個兒子,直到話下老漢仍舊撬不開口講實情。老漢專門擠出從救援隊擠出一個帳篷來單獨給拾好,他教拾好進帳子裏換件衣服,體體麵麵去見孩子。拾好進帳裏去換衣服,寨子裏男人聚到老漢周圍嘁嘁喳喳,子君好奇湊上去探究竟,這才搞明白,原來拾好並不知道一家四口獨活著她一個。等拾好換好了衣服出來,一件碎花白衫,肩上還搭著帳簾子,頭頂打著露天接來的電燈,天還沒有全黑,西邊射來最後一抹餘輝,她眼睛細長,被日光染成淺淺的金色,下巴中間有一道若隱若現的凹槽,是傳說中的希臘式下巴,就這麼在燈底下站著,柔情綽態,媚於語言。大家夥兒是把老漢生生推過去的,擔心他打退堂鼓,教林娃兒在前麵拉著他走,老漢一步三回頭,為難得直咬牙,擁著拾好又進了帳子。一群人各回到各自的帳子門前蹲著,點起煙袋,“啵啵啵”的嘬兩口,就側起耳朵聽個究竟。究竟早在大家夥心中有了定論。不消一會兒,帳子裏傳來拾好悲痛欲絕的哭聲。恰此時,雨又淅淅瀝瀝來湊熱鬧,吸煙的人磕幹淨煙鍋,一聲唏噓,各自回身進了帳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