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釵頭鳳
傍晚,夕陽光影如綢展開,在路麵鋪上一層淡金色。清風吹過楓葉林,片片紅葉輾轉凋零,宛若豔逸的蝶。
這裏是落葉山莊,背山臨江。
昔年連中三元的才子、算無遺策的首輔,盛極時瀟然隱退的程詢,便是此間主人。
此刻,程詢坐在廊間的藤椅上,望著如畫美景。漂泊幾年之後,他留在了這裏。
這一年,他預感到大限將至。那預感是一種無形無聲的召喚,隻自己可察覺。
浮生將盡,回首前塵,如觀鏡中水,所經的得失、浮沉洶湧流逝,最終歸於靜寂。
抱負已經實現,缺憾已成定局。
雲遊期間,他看到天下迎來盛世,天子權臣秉承的治國之道,正是他退離前擬定的章程。
人們沒有忘記他,時不時談論他生平諸事。說他得到的功名富貴權勢,能有人比肩,但無人能超越。又說他為人子嗣夫君父親,缺憾與不足太多,有些行徑,甚至是冷血殘酷的。
局外人這樣的看法,是情理之中。
猶記得他辭官致仕當日,父親尋到他麵前,歇斯底裏起來,“為了個女人而已,你竟瘋魔至此!”全忘了早就說過,再不想見到他。
母親老淚縱橫,“你跟我們置氣這些年,竟還嫌不夠。程家沒落,於你有什麼好處?”
父親痛斥他不仁、不孝、不義。
他大笑,拂袖而去。
鮮少有人知道,他無法彌補的缺憾,正是家族促成。
有些人幸運,兒女情隻是兩個人的事;有些人不幸,被家族左右情緣。
他情牽一生的女子,是廖怡君。嫁給他近二十年終被休棄的女子,是廖芝蘭。
兩女子同宗,祖輩分家,城南城北各過各的。到了她們年少時,情分淡薄如偶有來往的遠親。
與怡君初見時,他正春風得意,她是城南廖家次女,一刻的凝眸相望、半日的學識較量,傾心、相悅。
他及時告知雙親,非怡君不娶。當時風氣開化,雙親也開明,允諾怡君長姐的親事落定之後,便為他上門提親。
可在後來,事態逆轉,兩家俱是態度強硬地否決這門親事,程家勒令他娶廖芝蘭,城南廖家則逼迫怡君代替長姐嫁入榮國公周府。
對峙、抗爭、哀求,都不奏效。
到底是各自嫁娶。
再往後,知道了自己和怡君被生生拆散的原由:在他年少時,父親便因野心禍及朝臣子嗣,找的劊子手正是廖芝蘭的父兄。
城南廖家一度瞻前顧後,擔心程家在朝堂爭鬥中落敗,認為世襲的公侯之家處境更平順。城北廖家則看準程家世代榮華,更清楚,不結兩姓之好,遲早會被滅口。他們並不隻是對怡君橫刀奪愛,還賭上了前程和性命。婚事不成,兩家便是玉石俱焚。
怡君是在知曉這些之後,低頭認命。
“退一萬步講,你們就算拋下一切私奔,程家也會命各地官府懸賞緝拿。”一次,廖芝蘭與他起了爭執,惡毒地說,“我注定要嫁給當世奇才,受盡冷落我也歡喜。廖怡君注定要嫁給品行不端的貨色,還要老老實實為婆家開枝散葉。誰叫她牽絆多,合該如此。”
人可以無情,但不能下作,可以殘酷,但不能齷齪。
恥辱、憎恨、疼痛沁入骨髓,倒讓他清醒過來,不再做行屍走肉,發誓要懲戒那些利用算計他和怡君的人。
光陰長,總覺煎熬。光陰短,總不能盡快如願。
十幾年過去,怡君經曆了長姐紅顏早逝的殤痛,一雙兒女長大成人。
再有交集,是她嫁的那男子和兒女先後行差踏錯。她聰慧,有城府,定能讓那男子自食惡果,帶兒女走出困局。但他出手的話,她便不會太辛苦,因此邀她相見。
他能夠無視繁文縟節,跨越歲月長河,將彼此身邊的人逐走、除掉,仍是不能換得團圓。
怡君曾悵然道:“孩子可以受傷,有形的如被人整治得灰頭土臉,無形的如陷入流言蜚語。但是傷到孩子的人,不該是母親。曾經犯過錯的孩子,母親可以一直是最親最近的人,也可以是輕易被遷怒怪罪的人。
“我一度長年累月渾渾噩噩,不曾盡心教導孩子。曉得有虧欠,便要盡心彌補。
“父母對兒女的影響,你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