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這回來,心裏像有事。你這麼良善,殺人放火那種事又不會做,別的事,有什麼不可給舅舅、舅媽開口的呢?說吧!不管什麼事,都不改舅舅、舅媽對你的心疼。”
“我給出書的那位朋友,太倒黴了。他爹得癌症剛過去,他娘又得了癌症。”
“要錢麼?自你參加工作後,怎麼一回都沒為你自己向舅舅、舅媽要過錢呢?難道你就不可憐嗎?你怎麼看不著你呢?現在的孩子,多縱慣地心裏隻有自己,你心裏老有旁人,反倒叫舅媽越疼你。朋友的媽你都這麼孝順,還怕你將來不孝順舅舅、舅媽嗎?我們存折上有兩萬來元,全給你,日後需要再說。”
俊逸跪在了老兩口麵前,哭道:“我知道舅舅、舅媽不會讓我空手而歸的,沒想到你們會傾其所有。”舅媽忙拉起他道:“唉,誰能保得住誰一輩子平順呢?我們在外麵,縣裏你再沒重親,有那麼個親人一般的朋友,也是你的依靠。”
俊逸離開醫院時騙老太太說單位派他出差,幾天內沒法來看她。老太太飽經滄桑,哪會被他個毛頭小子騙了?知道他準是去借錢。非親非故,勇烈已把人家孩子害得夠慘的,自己怎忍心還害人家孩子呢?再說有借有還,俊逸曾為錢挖過礦,隻怕勇烈有一天為還債也要去鑽那黑洞子哩。做娘的,怎舍得讓孩子冒那個險?唉,垂暮之年,身患絕症,病要老太太命,錢更要老太太命!
人之將死,多少怨恨,多少眷戀。愁熬苦煎柔腸慈心到最後,老太太反心如止水,神情泰若了。夜裏病房的人都熟睡後,老太太起身,撫著伏在床沿上睡著了的勇烈頭發。這多年,上大學費用高昂,大學出來後又多半找不到工作,找到工作收入也很低,所以“讀書無用論”又在貧困的山鄉抬頭了。人們曾屢向劉母道:“你花那麼多錢供兒子上大學,能個咋?”老太太卻堅信讀書有用,以兒子讀書、寫書為傲。這時在心裏道:“娘本想走得遠遠的死了,隻怕那樣你書也不寫,什麼事也不做,成天找娘。娘隻好死在你眼前,省你費事了。好孩子,娘實實是沒法子,千萬別怪娘!”然後下床,到門口又回頭疼憐地看了兒子一眼,撫了撫白發,扯了扯衣襟,即艱難地向住院部大樓最高層步去。生萬難割舍,每走出一步,就近死神一步,老太太一步比一步走得緩慢、沉重。到最高層時,老太太望著樓道窗外的天,在心裏泣問:“天在上頭,先人有靈,咱吃的是粗飯,穿的是粗衣,辛辛苦苦一生,這就是下場麼?”死萬般無奈,當她從窗戶墜身而下時,濁淚也滾滾而下。
可憐的劉母,活隻為兒子著想,隻願付出,不圖回報,更不索取,死也是對兒子懷著深沉、巨大的愛而死的。
隔日,俊逸帶著兩萬元趕到縣醫院。病友道:“前天你一走,老太太就向我們誇她命好,生了個好兒子,又遇了個好幹兒子。誰知晚上她就跳樓死了,大概是不忍叫你們花錢。唉,死了的可憐,活著的也可憐!你快回去看看你哥哥吧。他跟瘋子一樣,昨天是被人架回去的。”俊逸五內如焚,腿一軟,散架了似的癱坐在地。他企圖壓抑住嗚咽,阻止住鹹苦淚水大顆連珠滾下,高仰起頭。突然,他胳肘一拐,捂住臉,苦淚從指縫溢將出來,脖梗急劇抖動,是怎麼也無法壓抑住嗚咽。
三十一
勇烈睡夢裏,忽被“有人跳樓了,有人跳樓了”的喊聲驚醒,睜眼一看,床上不見了母親,心裏便怯得不行。出了住院部大樓,見那邊圍著一堆人,他半晌不敢近前。好容易近前一看,果真是母親,身下一灘血,腦殼迸裂,腦漿流出,慘不忍睹。豈隻是晴天霹靂,山摧地裂?豈隻是刀剜索絞兒心?勇烈精神崩潰了,腦子轟地一下失去了理智,狂喊大叫,胡奔亂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