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文勉有些詫異:“父親在家?”
“老爺三點鍾回來的,今天估計要留劉先生吃晚飯。”
司文勉一走進門,那位劉先生就站起來用英文打招呼,一邊說著hello一邊似乎止不住的要彎腰作揖。倒不是他對打躬作揖的習慣念念不忘,而是自他第一次走進司公館起,膝蓋骨就軟了,背脊也再直不起了。
司公館的主人司遠陽,是一位手眼通天的政治人物,這無人不知。在劉先生眼裏,司公館就如同一個巨大滾圓的鴉片球,引得人就想削尖了腦袋往裏鑽。
司文勉十分地看不上自己這位老師,認為他無非就是找父親求官求職的人中的一員,滿口翻滾的馬屁,唯一一點特長就是能夠駢散並用,中英並駕。所以劉景祥初次登門拜訪時,司文勉還當場羞辱了他一頓。不過當時司文勉心血來潮,突然想去報館去工作幾天,而劉景祥恰好借大學的名義將他推薦去了,所以司文勉倒也對他另眼相待了,十分客氣地邀他多來造訪。
劉先生自然是千山萬水也要來的。
他比上一次來時更發福了,臉皮之上滿是紅光,而且堆滿笑容,乍一眼望去幾乎比那坐下名貴沙發的漆皮還油潤一點。他向司遠陽連連誇讚司文勉在大學裏大搞的西學運動,將“青年才俊”、“學校先進之第一人”等等二十多個名號安在了司文勉頭上,最後給司文勉相出了一個名位非凡的貴宦麵相。
在這之後,油先生突然感到肚子裏一陣不平靜,且感覺頗為強烈。內裏鬧騰了一陣,他終於開口說要如廁,不舍而自怨地被帶離了客廳。
司文勉本以為應酬到此結束,沒想到司太太又回來了。
司太太容貌美豔,兩瓣嫣紅的嘴唇、十點嫣紅的指甲乃其令人過目不忘之處。她常年一身絲緞旗袍打扮,身材玲瓏有致,手上拿一隻拎包,高跟鞋可以由遠及近叩出規律的響聲。
而司太太的興趣乃是橋牌與做媒,此外無他。司文勉因此認為母親慈愛有限。
她笑著對丈夫和兒子說自己今天在某專員家打牌,接著喜氣洋洋地拉著司文勉:“王太太今天給了照相,你來看看,還真是不錯,名不虛傳。”
司文勉回頭,看了她一會兒,半晌,道:“媽,你該叫人把頭發再燙燙……”
還沒等他說完,司太太就一手拉著他,一手從拎包裏拿出張照相,筆直送到他眼皮底下,仿佛兒子是三千度近視的短跑健將,抓牢貼近,才能防止他又離弦而去、視而不見。
有眼疾的運動員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司太太輕輕拍上他的肩膀,很有些得意地說:“怎麼樣?是不錯吧?”┆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司文勉垂著眼皮淡淡嗯了一聲。司太太笑盈盈地又對著那照相端詳片刻,身體湊上前繼續說:“前幾個你不是說矯揉造作就是說迂腐,一個也瞧不上人家。這王小姐可是你們大學的學生,聽說思想很新潮……”
司文勉心想我一共去上過幾天學,大學裏有誰我也不認識。司太太見他不搭話,便拍了他一下:“正經學沒上過幾天,這個團那個社倒是鬧出來不少。你這些事打量你父親和我都不知道嗎?你也該收收心了,正正經經交個女朋友。”
司文勉篤定泰山地否認:“唉呀,又要亂說了!我能鬧出什麼事?”說完低下頭玩自己的手指甲,認為司太太和司遠陽是完全不清楚自己外麵的事的。
司太太的所謂消息大多來源於牌桌,虛虛實實就像摸獎,做不得準。而司遠陽更是政務纏身,父子見麵素來就不多,平時偶爾做個訓話,也是走過場的形式,老子在上麵發話,兒子低頭杵著恭聽,沉悶得教人要打瞌睡,活像把衙門裏那一套搬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