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辛者庫
曌文十年的第一場夏雨,比以往時候來得稍微早了一些。
寅時一過,雨才將將小了點,辛者庫的管事傅哀愁拎著鞭子,火急火燎地衝進屋,朝大通鋪一通亂抽。
熟睡的太監們,掐著蘭花指,驚叫著彈起身,縮到明窗下抱成一團。待傅哀愁抽打累了,才戰戰兢兢地跳下大通鋪,穿衣戴帽。
落在最後的是香九,傅哀愁看她那不緊不慢的樣子就來氣,向她的背影“呸”了口唾沫,尖起嗓子罵:“你們這些小雜種,別以為雨大就能偷懶,也不看看自己什麼身份。”
他聲音拔高兩個八度:“辛者庫奴才!最下等的太監!連給主子舔鞋都不夠格!”
有人暗暗啐了句,你他麼夠格。
香九瞄了那人一眼,沒說話,琥珀般的眸子平靜無瀾,墜在其他人身後,掀開門簾出去了。
天空很黑,風也很大,雨水裹挾在風裏,吹在她臉上涼絲絲的。好似洗了把冷水臉,餘下的瞌睡全都醒了。
傅哀愁的罵聲還在繼續,矮蘿卜般的身材像把鳥銃,嘴是銃口,往外突突連珠炮。
他大喘了口氣,把所有人招呼到院子站好,分配起今日的活計。分配到最後,把最可能送命的分給了香九——去西六宮收恭桶。
香九全然沒在意,悄悄打了個哈欠,到水池邊推著手推車走了。
她一動,其餘太監便跟著動,一輛輛推車,魚貫而出。
按說西六宮的活計與其他宮並無差別,但好死不死,這月初,新來了位皇珺侍選,入住鹹福宮。
聽說是太後的親侄女,皇貴太妃的親外甥女,脾氣臭得要死。
剛入宮一個月,就罰了兩個奴才一百大板,一個繡坊的繡女,一個惜薪處的太監。
前者體弱,沒挨住,兩日後人便死了,後者現在還在炕上躺著呢。
過了螽斯門,西六宮便到了。
她是下等奴才,需繞到各宮後門去。那些值夜的太監宮女替她打開門,等到恭桶盡數收上推車,方捏住鼻子,趕蒼蠅似的,讓她快些走。
香九習以為常,從永壽宮一路往上,經過啟祥宮、翊坤宮……末了便到了鹹福宮,心情一下子變得上墳般沉重,稍作猶豫,認命地叩響門環。
門很窄,隻夠一個人過。領路太監提著一盞白紗燈籠,帶她拐過兩道彎:“就是這了。”
他指指淨房的位置,囑咐她動作麻利點。
香九說了句“辛苦哥哥了”,遂抬腳進去,腥騷味當即撲麵而來,熏得她直落眼淚。不想多耽擱,熟練地蓋上恭桶蓋,兩手並提著,逃似的鑽出來。
領路太監見她孱孱弱弱,腳下更是虛晃兩步,忙將燈籠換了隻手,上前幫她扶了一把。
香九微微發怔,抬頭瞧他,覺得他整個人都散發著“人間有真情,人間有真愛”的光芒。
領路太監怪不好意思,憨憨道:“你這小太監,長得還挺好看。”
忽然,東暖閣裏掌起了燈,光線很足,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緊隨而來的,是一尖銳的瓷器摔在地上的聲響,和一女孩的尖叫。
“是我妹妹!”領路太監拔腿往東暖閣跑,三兩步便沒了人影。
香九沒料到他來這一出,恭桶沒了扶力,往旁一歪,差點摔下去。好在香九反應快,生生穩住了,隻是……灑了些。
真是禍不單行啊。
她歎了口氣,找來掃帚把地仔細洗幹淨。地上積了雨水,洗起來倒不麻煩。
準備離開時,聽見前院的動靜大了許多,隱隱傳來哭泣和求饒。她搖搖頭,心想事不關己。宮裏的奴才誰又比誰好過呢。
走到門邊,卻遲遲定不住心神,幹脆扭身,沿著牆根,摸到前院,看見那領路太監正跪在院中央,一遍遍磕頭,說著“求主子繞了我妹妹”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