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小君,我也再都不是你的君集。從此,我們就隻是君臣,隻是君臣而已吧……
52 承乾
52 承乾
貞觀十七年,東宮。
庭園之中,草木蒼翠,亭榭溪池環繞之間,卻突兀地豎起一頂突厥人居住所用的大帳篷。帳篷之內,侯君集與太子李承乾相對而坐。
承乾穿著突厥胡人的羊裘,頭發也模仿突厥的樣式,紮成一條條的小辮披在身後。他身邊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身上穿戴以彩綢剪裁而成的花花綠綠的舞衣,正往承乾身前小幾上的杯子裏傾進茶水,承乾的手繞在那少年的腰間,微微側頭看著少年倒茶的動作,臉露笑意,神態甚是親昵。
侯君集神色不動地看著在二人就在他麵前擺著親密的姿態,心中冷哼了一聲,旋即卻又轉作暗暗的慨歎。
那少年名義上是承乾的侍童,但這東宮內上上下下都知道他其實是太子殿下的孌童,而且有著與他這身份甚是相稱的小名——稱心。
果然是個很能讓太子殿下稱心如意的小家夥呢。
孌童之風在長安貴族之內雖遠不及以往魏晉南北朝之興盛,卻也並非絕無僅有的新鮮事,但是像李承乾以太子的身份而如此不掩人耳目,畢竟還是稀罕之極。不過,所謂不掩人耳目,也就隻止於東宮之內——而且是像這裏尋常東宮府僚不能踏足的後堂之地。所以作為李承乾的君王兼父親的李世民固然絕不可能得知此隱秘之事,就是他指派到東宮來輔助教養這位未來的一國之君的那些方正忠直的大臣們也不得而知。
尋常東宮府僚不能踏足的後堂之地……
君集忽然對著這掠過腦海的想法暗暗地苦笑了一下。這尋常東宮府僚不能踏足的後堂之地,自己卻是來去無礙的,正如當年秦王府的後堂之地也是除長孫無忌這兼有親屬身份的人之外唯有他卻可以踏足。
真沒想到,自己……如今在這東宮之內的地位,又一如當年在秦王府內一樣了。隻是,如果不是三年前與世民在禦書房內的“決裂”,他本來不會與李承乾親近起來的。
其實,侯君集以前對李承乾這太子不但無甚好感,甚至可以說還很有點反感。承乾——這個名字取自世民為秦王之時所居住的地方之名,其含義是如此的意味深遠,以致在不少人看來是個再明顯不過的瑞兆。而君集恰恰是很討厭瑞兆的人,因為他自己後背之上有著一個大凶之兆,自然就對於跟他截然相反、帶著瑞兆降生的“天之驕子”那一類人甚為反感。
可是,這個剛剛來到這個世上之時是那麼顯而易見地帶著瑞兆降生的孩子,恰恰在看起來是他的瑞兆得以應驗的武德九年六月初四那一天,卻是他的瑞兆逆轉的日子。那天,自然就是玄武門之變的那一天。世民帶著秦王府的一眾心腹愛將在玄武門伏擊了上朝路經的當時的太子與齊王,而李承乾這個後來的太子則與世民的其他家眷兒女一起留在秦王府。東宮、齊王府的衛士驚聞主人在玄武門內被殺或被困的消息後,開始時群起攻打玄武門,一時無法得手,有部分衛士就轉往隻剩一眾婦孺留守的秦王府。雖然世民遣尉遲敬德割下已經被殺的太子、齊王的首級趕到秦王府阻止了這些衛士的圍攻,卻仍是趕不及阻止一支流矢射中了李承乾的左腿處的膝蓋,致使他那條腿從此廢了。
其後,雖然世民在登基為帝之後就立了他為太子,但這曾經像一切普通的孩子那樣活潑開朗的李承乾就變得跟以前大不一樣,甚至世民與他之間的父子關係也變得奇怪起來。
李承乾變了,是因為當年雖然他還隻有七歲,卻已足夠明白一些事情,例如為什麼本來跟他的名字中同有一個“承”字的整整十個堂兄弟一日之間全數消失無蹤,這世上忽然就隻剩下他孤零零一個“承”字輩的人。
至於世民與他的父子關係變了,大概就有點像當年世民的母親竇氏生下相貌醜陋的元吉就氣得甚至想將之遺棄吧。正如驕傲的竇氏難以忍受自己生下一個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是才貌雙全的兒子那樣,內心深處與其母同樣驕傲的世民也對於將要繼承自己的嫡長子是一個瘸子而感到很難受吧——盡管這就跟元吉的相貌醜陋一樣,絕不是孩子一方的錯,甚至若非要追究責任不可的話,應該算是父母一方的錯。
當然,以前侯君集對於李承乾為什麼變了、世民與他的父子關係為什麼變了的這些事情是完全漠不關心的,也就沒有細想過其中的因由,直到……三年前他與世民的“決裂”。
在那之後,有一段時間他躲在家中好久沒有外出——連上朝之事也稱病不去了。他就那麼一整天的黑沉著臉坐在書房裏,跟誰都不說話。家人都以為他是被皇帝下獄而惱怒在心,自然誰都不敢招惹他的怒火。直到有一天,他的一個女婿賀蘭楚石前來找他。原來這賀蘭楚石在東宮任職千牛,太子不受皇帝寵愛之事令東宮上下都甚為憂懼,賀蘭楚石自然也不例外。他聽說嶽父最近也被皇帝下獄而吃了苦頭,便跑來跟他大吐苦水,訴說皇帝無論是對兒子還是對功臣都是這般薄情雲雲。
君集本來對承乾不得世民寵愛之事全無興趣,冷著臉聽女婿在那裏胡言亂語。聽著聽著,他卻忽然自覺明白了世民與承乾之間父子關係變化的因由——其實是否真相如此,自然無從考究,但君集向來就是自以為是之人,而一旦想到這個理由,他就已是深信不疑,忽然便起了對承乾同病相憐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