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沈淵已經是個半大孩子,墨觴鴛猶不覺重。沈淵摟著養母的脖子,倒是一直看著身後,墨觴家的一草一木在後退,直至消失在朱漆大門後,像是宣告著孩提時代的結束。那時她還不懂,她的養母抱著她,正是抱著在這世上最後一點眷戀。
冷香花魁的思路飄得很遠,不知不覺將一缽茶料打得粉碎。她沒有回答墨觴鴛的話倒也無妨,觀鶯架不住墨觴鴛目光的震懾,已經先開了口,戰戰兢兢地叫了一聲“夫人”,之後什麼也再說不出。
“我已訓斥過了花魁,你可滿意了?”墨觴鴛如是問。
“我……”觀鶯囁嚅,明白如何回答都不妥。答滿意,便有得意忘形、討價還價之嫌;答不滿意,更是作死之舉。
她懂得,寄人籬下唯有服從,至少眼下要脫困,才能有往後可言。她低下了頭,整張臉隱藏在散亂的長發之下,看不清楚任何表情,隻有聲音是清晰且恭順的:“觀鶯知錯了……往後,再也不敢了,但求夫人原諒。”
她的聲音的確好聽,沈淵方回過神來,一瞧眼前擂缽裏的茶粉,自己都要笑了。觀鶯說些什麼,沈淵隻聽清楚最後幾個字,因著走神,沒聽出真假,正納罕閣主是如何製服了她,抬眼看向對麵,閣主的目光卻還在觀鶯身上。
墨觴鴛豈會聽不出觀鶯並非真心順服,隻是盯著她不動聲色。觀鶯那一頭烏亮長發之下,牙齒死死咬著下嘴唇,痛感已經麻木了,幾乎咬破出斷斷續續的血印子來。做了十幾年的人下人,她曉得了,這是被識破了,她的閣主主子果然是個厲害的。
她鬆了鬆牙齒,唇上火燒火燎的疼讓她流出眼淚來,她就這樣梨花帶雨地抬起頭,抽抽噎噎地認錯告饒:“夫人!觀鶯真的知錯了……多謝夫人相救!以後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沈淵忽然覺得頭疼,如此啼哭矯情的做派她消受不起,周身的雞皮疙瘩都快被哭起來。擂缽裏八樣配料,銀芽茶、冰糖、白菊花、枸杞幹、核桃仁、炒熟的芝麻花生酸棗仁,都已被打成了綿沙樣的末子,再細也是沒有的了。
“哭嚎喧嘩,更不成體統……夫人,就叫她下去吧。”沈淵放下擂茶棒,還沒碰到桶壺提手,已經覺出水早涼了。她轉臉看向水芝:“正好,水涼了,水芝姐姐,去換一壺來。”
水芝麵帶猶豫,來回看了看榻上兩位主子,不知是否該放開。墨觴鴛點點頭算是允了,水芝便鬆開了觀鶯,甩甩有些酸麻的手臂,提著銅壺退了出去。
墨觴鴛與沈淵對視一眼,以為她是有話要說,沈淵卻一言不發,耐心地一瓣一瓣嚼著白胖的核桃仁,吃得滿口生香。墨觴鴛不解她用意,趁著她又去拿核桃仁時,一下按住她手:“核桃仁有得是,小姐先說說,叫她下去是何意。”
“就是叫她出去唄,”沈淵忽然孩子氣起來,大睜著無辜的桃花眼,“出去回自己屋,養好了傷繼續見客,頭一個月得的賞銀無論多少,全數算作冷香閣的抽成,小懲大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