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淵表麵專注於茶點,心裏頭卻對這歌女半是憐憫半好笑——真有如此的一身骨氣,若是放在潦倒誌不短的人家,沒準兒能被傳為美談,可惜了,已經落入風塵,且又甘願同流合汙,身染潭中汙泥,自己踏出了那步還要端著清高,就隻能淪為笑柄。
墨觴鴛道:“我且問你,你進來後的吃穿用度,哪一樣不是出自冷香閣的賬上?你說不倚門賣笑,卻為了更好地逢迎攬客,寒冬臘月,衣裳單薄,尚且能堅持起舞,這又作何解呢?”
“而且啊……”墨觴鴛話音還未落,冷香花魁便緊接著戲謔出聲:“夫人這會沒瞧見,離枝那腳腕上,還係著截紅繩兒呢。我想,她既然身上戴了鈴鐺,何不在紅繩上也串一顆,那才叫真別致,是不是?”
沈淵自小學的是水鄉評彈,一把嗓子本嬌糯,偏偏說出話來喜歡刺人,她自己想來,大約因著出生在西北風沙的境上,尖銳都是刻在骨子裏的。
花魁的一字一句就像海上來的千歲子,遍布荊棘銳刺,實打實戳人心窩。歌女緊咬著牙,唇畔已然凹下去一排齒痕,隱約可見血色。沈淵高高在上瞧著那抹淡紅色,無端想起年幼時,在孔雀山深夜的雪洞裏,自己也是這般無助,隻得咬緊了嘴唇,盼著能硬生生熬過去。
那是許多年裏揮之不去的夢魘,更是她一直在刻意回避的傷疤。沈淵不再說話,悄悄轉著螭龍戒指,心思也暫且飄到了不知何處去。
墨觴鴛的神情似有糾結,沈淵的言行超出了她預期。歌女眼眶紅紅,也不知是咬痛了嘴唇,還是被戳痛了要害。
“一個唱曲兒的丫頭不懂事,小姐也不懂事了?青天白日說出這些話。”閣主夫人如是說著,側眼瞥了沈淵一記,又向趙媽媽吩咐道:“帶她出去,就拉去後院,打上一二十板子,剝了這身妖妖調調的打扮,叫那些個蹄子都看著,誰還敢亂了規矩。”
趙媽媽低頭應了聲是,立時扭著歌女向外拖,後者猶自不服,十指死死扒著地麵,倒也不肯哀嚎泣涕,隻是喊著“憑什麼”之類。剛剛還在冷眼嘲諷的沈淵聽見動靜,也愣了神,空動了動嘴唇,被墨觴鴛一抬手製止:“好了——沒多大的事,小姐不該如此的。連日不得空瞧你,天也冷了,你該多歇著。”
“噯……是了,想是夫人昨晚沒睡好,這會兒正頭疼呢。”大丫鬟先反應過來,陪著笑臉恭敬上前,“那不懂事的挨了罰,小姐怎好為了她動氣。要不,奴婢先送著小姐回去,趁著時辰還早,再歇一歇?”
主仆兩個頗有一唱一和的意思,沈淵看著奇怪,也懶得往深處思量,便道罷了,的確小事矯情,這便自個兒回去。“年末事多,我身子又不中用,確是辛苦夫人了。”她起身來稍稍欠了欠膝蓋,不待水芝迎送,領著自個兒的丫頭出了屋門。
十餘年相處,墨觴鴛是何樣脾氣秉性,沈淵亦並非心中無數。向來都是她唱紅臉,這位養母唱白臉——忽然掉了個個兒,如何叫人不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