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大娘盯著對方看一會兒,突然伸手,從那隻捧盒中將尺頭取出來,又隨手撿了兩枚銀錠子,放在尺頭上,其餘的都留在捧盒裏。她隨即向梁嬤嬤致意:“夫人的表禮,我已經收下了。其餘的,請帶回去吧!”
大戶人家通行的,長輩給小輩的表禮,就是一匹尺頭,一兩個小銀錠子。
石大娘這一出舉動,完全出乎梁嬤嬤的意料。畢竟石家家貧,四口人,隻縮在小小一進院子裏過日子,與伯爵府那排場天差地遠。梁嬤嬤原本以為石大娘見了這些銀錢會欣然收下的。
“夫人身在伯爵府,親眷多,日常開銷也大。”石大娘淡淡地說,“表禮我已收下,餘下的嬤嬤為夫人著想,還是留著吧!”
“可這是給詠哥兒的謝儀……”梁嬤嬤失聲道。
石大娘絲毫沒鬆口:“我們詠哥兒救人,又是救的自家親眷,可不是為了什麼銀錢謝儀。”
梁嬤嬤咂摸咂摸嘴,望望這陳設簡單的堂屋,和屋外局促的小院子,支吾出一句:“這……畢竟詠哥兒年歲不大,喻哥兒年紀更小,府上使錢的地方還多……”
石大娘隻盯著梁嬤嬤:“嬤嬤也聽說過‘救急不救貧’這話吧!我們石家家裏雖貧,可也沒到家裏揭不開鍋的地步。嬤嬤,夫人的好意我們已經心領了,可過日子,還得靠我們自己,因此這些銀錢我是萬萬不會收的……”
石大娘說起這話,脊背挺得直直的。石詠在一旁,也不開口。他認為母親既然不願收,必定有她的理由,這些人情往來,收禮送禮,他既然不在行,就幹脆全憑母親做主。
梁嬤嬤見石大娘堅持,隻得訕訕地將捧盒收了回去,閑聊兩句就準備告辭。
豈料石大娘卻將梁嬤嬤叫住了,去內室取了一隻棉布小包出來,在梁嬤嬤麵前打開,說:“難為嬤嬤今兒頂著這麼大的日頭趕過來。我們小戶人家,沒什麼好表示的,這裏是我與弟妹平日裏閑來無事,做的幾條抹額,許是嬤嬤日常用得著的東西,若是有看得入眼的,拿幾條去吧!”
梁嬤嬤隻看了一眼,就覺得眼睛挪不開。
這小包裏做好的幾條抹額,做工與繡活兒都沒得說,底色素雅,配色柔和,然而那繡出來的紋樣卻格外鮮活靈動。石大娘說得沒錯,的確是她們這些上年紀的仆婦用得著的東西,粗看不打眼,細看卻體麵。
梁嬤嬤隻看了一眼就愛上了,再三謝了石大娘,挑了兩三條,藏在袖子裏,這才告辭,沿著紅線胡同出去了。
石詠在旁看著,覺得母親頗有些給了人一巴掌然後再喂個甜棗兒的感覺。
石大娘見石詠在一旁待著,連忙問:“詠哥兒,你不會怪娘把伯爵府的謝儀給推了吧!”
石詠搖搖頭:“當然不會!”
當初石大娘寧可借印子錢,也不肯向伯爵府那邊的“親眷”開口,石詠自然知道母親性子裏有一股子“不求人”的傲氣,見不得對方這樣“施舍”式的謝儀。
石大娘當即歎了一口氣,說:“大戶人家裏最是心眼子多。你們哥兒倆以後出去,旁人少不了將你們和伯爵府扯在一處說嘴。今日娘若是一時眼皮子淺,受了伯爵府的這些‘謝儀’,明天就會有人說咱家攀附。”
“當年你爹和你二叔是為了爭口氣,才從永順胡同那裏搬出來的。到了你們這一輩,娘不想讓人糟踐你們父輩的名聲,更不想讓旁人將你們哥兒倆看輕了。”
這時候二嬸王氏從裏屋走出來。適才一直是石大娘在招待梁氏,王氏大約是不好意思出麵。
“大嫂,當年都是因為我……”
王氏一向柔弱,頭一低,眼裏看著就要掉金豆子。
石大娘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說:“說什麼瞎話呢!從永順胡同出來,你大伯從來沒後悔過,我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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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伯爵府富達禮的繼室夫人佟氏從老太君那邊下來,在正房門口見到梁嬤嬤,連忙問:“老爺那裏都回過話了?”
梁嬤嬤點點頭:“老爺將紅線胡同的情形問得事無巨細,有一兩回我都被問住了。”
佟氏“嗯”了一聲,說:“老爺就是這麼個口是心非的人,嘴上不說,心裏對石家的子侄卻還是關切的。隻沒想到,那邊竟然這麼大氣性,竟將五十兩的謝儀都給拒回來了。”
她歎了口氣,說:“我原本想著,那頭喻哥兒年歲和訥蘇差不多,不如讓他進府,在族學裏給訥蘇做個伴讀,喻哥兒也能識幾個字,以後不做睜眼瞎,咱家也好有個由頭貼補他家一點兒子錢,回頭掙個憐貧惜弱的名聲,多好?可聽起來這情形,那頭哪怕是窮死,也定是不肯的。”
梁嬤嬤附和一兩句,見佟氏麵露疲累之色,湊到她耳邊,說:“內務府那頭,將今年新上的荔枝送過來了!”
佟氏聽說荔枝來了,登時嫣然一笑,麵露得意,說:“叫人用那纏絲白瑪瑙的碟子盛些,給老太太房裏和二房各送一盤。”
畢竟,也隻有她這個有娘家兄長在內務府當差的,才能這麼容易弄到南邊上來的新鮮荔枝。
紅線胡同,喻哥兒先睡了,石詠獨自一個坐在燈下,倒也是在做一件……和荔枝稍許有點兒關係的事兒。
石詠則有些好奇:“怎麼樣?二嬸給你做的餅子,中晌夠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