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鏡登時得意了:“是!”
金盤自然咋舌不已。
寶鏡之前闖了禍,這會兒卻謙虛下來,柔聲向金盤說起武皇的經曆:“其實這一路行來,也頗為坎坷,即便在那個位置上,也隻覺得孤獨無比,高處不勝寒罷了……”
這一對寶物,各自修繕完畢之後就能夠交流,漸漸地它倆不再爭執,而是仿佛多年的好友一般,一直在喁喁細語,倒像是在說體己話。
石詠卻漸漸困了。他在修複金盤的工作上耗費了太多時間與精神,到了這時候犯起困,伏在案上小睡了一會兒,起來就發現日頭已經偏斜。他得趕緊去椿樹胡同接喻哥兒了。
如今早已入夏,暑氣很重。石詠接了喻哥兒,哥兩個就專撿街邊濃鬱的樹蔭底下行走,一路回到紅線胡同。自打上次他家的遠房堂弟訥蘇當街被人“拍花”之後,石詠就下定決心,哪怕再忙,也要親自接送弟弟上下學塾。
兩人走進紅線胡同,路過鄰院。石喻便想起一事:“大哥,隔壁方叔和姐姐,好幾天都沒見著呢!”
石詠點點頭,說:“方叔他們家許是走親戚去了,這兩天都不在家。”
早先端午節的時候,石大娘就命石詠往隔壁送點兒粽子去。石詠敲了半天門,裏麵卻沒有人應。因此石大娘猜測這對父女可能是過節的時候往親戚家走動去了。
石詠則知道方家這對父女早早就付了石家半年的租子,而且又有雪中送炭的這份恩義在,所以隻要方家一天不搬,隔壁那個院子就始終是留給這對父女的。隻是他總覺得方大叔那氣度,倒實在不像隻是個賣藝的。
哥兒倆回到家,竟然發現一向冷清的石家竟然來了客人。石詠一看,竟然還是認得的。
“嬤嬤你好!”石詠向梁嬤嬤致意。
永順胡同那邊,堂叔富達禮到底還是惦著同出一脈的情分,遣了梁嬤嬤過來看看石家孤兒寡婦過得如何了。
石詠跟隨楊鏡鋅,進了十三阿哥的上房,撲鼻而來的,是一股子藥酒味兒。石詠一抬頭,便見上房通向裏間的房門簾子動了動,估計是有女眷回避了。
待見了十三阿哥胤祥,楊鏡鋅和石詠一起行了禮。
進十三阿哥府邸之前,楊鏡鋅耳提麵命,囑咐小石詠千萬不能再“胡鬧”,在這行禮上出什麼岔子了。石詠見楊鏡鋅言語懇切,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給他解釋各色禮節的場合和用意。他不是那種不知好處的人,當即謝過了楊掌櫃的教誨,這會兒又老老實實地行了禮。
十三阿哥胤祥這時候該隻有二十六歲,可看著頗為憔悴。石詠匆匆掃了一眼,沒敢多看,但第一印象隻覺胤祥與胤禛差不多年紀,甚至兩鬢有些微白。十三阿哥坐在炕沿,炕桌上兀自放著藥酒與白棉布,似乎石詠他們進來之前,旁人正在給十三阿哥上藥酒。
“楊掌櫃,”胤祥認得楊鏡鋅,當即笑道:“四哥遣你來,又是有什麼寶貝珍玩要贈我麼?你這就直接拿回你們店去擱著,再轉告四哥,老十三這裏,啥都不缺!”
“倒也不是!”楊鏡鋅雙手奉上那隻錦盒,“雍親王命小人過來,是送一對十三爺認得的器物。”
“認得的?”胤祥聽了,稍許變變臉色,眼看著楊鏡鋅打開錦盒,他一伸手,滿腹狐疑地將那一對甜白釉瓷碗取了出來。
這對碗當初是胤禛贈與兄弟,又被胤祥失手打了的,胤祥自然認得。隻是一旦視線觸及補得天衣無縫的碗身,又見碗身上蜿蜒延伸的一道道金線,胤祥驚訝之餘,那對眉頭卻又緊緊地皺著,一轉臉,盯著楊鏡鋅,問:“這是什麼意思?”
楊鏡鋅卻不便回答,扭頭看看石詠。
胤祥不耐煩地一揮手,命楊鏡鋅出去,上房裏留下石詠一個。
“你是什麼人?”胤祥盯著石詠,對眼前這十幾歲的年輕人生出些好奇。
待聽了石詠自報家門,胤祥竟點點頭,傲然道:“石宏文啊,正白旗驍騎校對不對?嗯,當年你老子也算是跟過爺的。”
——老石家祖上人脈竟然還挺廣!
然而石詠卻不是靠著裙帶才進的這十三阿哥府,他沒有攀關係的打算,而是直截了當地說:“十三爺,您眼前的這對碗,是我補的!”
十三阿哥坐在冷炕上,原本一副憔悴頹唐的樣子,到了此刻,他的眼神卻突轉銳利,緊緊地盯著石詠,寒聲問:“你想說什麼?”
十三阿哥這一動怒,內室那邊簾子便動了動,有人輕輕咳了一聲。
石詠卻像是沒聽到似的,一口氣往下說:“我修這對碗,不是因為這對碗被打碎了,而是因為這對碗,它值得修!”
當初他修複這對甜白釉瓷碗的時候,武則天的寶鏡曾經提過:“一見這碗,便覺‘缺陷’。”
然而就算這對“缺陷”擺在眼前,這對碗上用力延伸著的金線,不也象征著一種永不服輸的韌勁兒,和一股子蓬勃而發的生機麼?
雍親王胤禛知道十三阿哥胤祥心中毀傷,所以以碗喻人,找了石詠,將其精心修複。而石詠明白那位的用意,才會說出這種話。
這對碗,器型美,色釉勻,確實是品味上佳的物件兒,所以值得修,值得補——那麼,人呢?
人是不是也值得修,值得補?如果是,那又該怎麼修,怎麼補?
石詠隻說了這話,胤祥那裏立即沉默了,良久沒有說話。
門簾那頭兒聽聽這邊覺得不對勁,忍不住輕輕地問了一聲:“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