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哥兒往哥哥身後躲了躲,探出半個頭,烏溜溜的一對眼正望著和藹的夫子。石詠心裏歎氣,知道喻哥兒積習不改,對陌生的人和事總喜歡這樣躲起來“暗中觀察”。
“這就是石喻吧!”
薑夫子大約三十五六歲的年紀,見到喻哥兒既好奇,又有些害羞的樣子,當即探身彎腰,衝著喻哥兒笑著指指自己:“我姓薑,他們都管我叫薑夫子!”
石詠在旁,一下子感受到了這位夫子的不同:這位夫子竟然一點兒都不凶,看上去沒有多少為人師表的……嚴厲。可是不凶的夫子,學堂裏的皮猴都皮起來的時候,夫子又怎麼壓得住?
“你叫什麼?”
薑夫子非常柔和地問。
石詠在家教過石喻,這會兒喻哥兒聽見人問了,趕緊從哥哥身後轉出來,衝夫子行了一禮,老老實實地回答:“薑夫子,我叫石喻!”
薑夫子便即起身,衝石詠點點頭,示意他覺得這孩子不錯,算是合眼緣。
接下來楊鏡鋅告辭,留石家哥兒倆和這薑夫子詳談。
薑夫子將石詠和石喻帶到他教蒙童的後一進院子裏。石詠這邊將石喻的水平說了說:說實話,喻哥兒還沒怎麼好生啟蒙,如今隻是讀了兩本蒙書,識了幾個字,並且開始習練書法。
“已經開始練字了?”薑夫子一下子很感興趣,轉身取了紙筆來,遞給喻哥兒,笑著鼓勵他:“聽說你字寫得不錯,可願意給夫子寫一個看看?”
喻哥兒點點頭,抓了筆,一本正經地拉開架勢,在紙上寫了個“永”字。
世人都知這“永字八法”是練字的,而喻哥兒雖然別的學得還不多,這個字卻真寫得有模有樣。薑夫子見了,都免不了目露驚異,將喻哥兒好生讚了兩句。
喻哥兒開心至極,轉臉就朝哥哥笑著,那意思是說:哥,你看我沒給你丟人吧!
“夫子,我弟弟的天資其實不錯,隻是學什麼全憑興趣,有興趣的事兒,就能一頭鑽進去學,要是不感興趣,就總是偷懶犯困……”
石詠向薑夫子解釋了弟弟的脾性。
薑夫子點頭笑道:“那再好不過了!”
石詠聽楊掌櫃說過薑夫子的履曆,知道他十幾年前就中了秀才,可不知怎麼的,始終沒法兒再進一步,總是與舉人無緣。後來無意中發現有一份教書的本事,有些皮孩子,別的夫子收拾不了的,送到他這裏,反而慢慢能坐定了讀書了。久而久之,他便也絕了科舉進學的心,開館授課,教書育人。
“我這做夫子的,就是得讓這些孩子喜歡上自己學的東西才成!”薑夫子微笑著解釋。
石詠登時大喜,問:“夫子,那您是願意收下我弟弟了?”
薑夫子點點頭,卻說:“也不用這麼著急,你先將弟弟送我來這兒一個月。這一個月裏,喻哥兒若是學得好,我也教得開心,咱們再行這拜師禮也不遲!”
“你教我耐心,你教我怎麼能耐得下這心?”那管事顯得很急躁,“這是十六爺親自在南邊挑了,要送去宮裏盡孝的,都已經跟宮裏說過了,竟被碰壞了兩片螺片。我就不信了,京裏大大小小那麼多間鋪子,竟然沒一間能修的?好不容易打聽了個‘鬆竹齋’有個南邊來的楊掌櫃,你們卻告訴我他不在,楊掌櫃不在了就沒旁人了麼……”
“這個簡單,”有個人在人叢背後探個腦袋,湊上來看了一眼,說,“用魚鰾膠加大蒜汁就能補了。”1
魚鰾膠是木匠常用的粘合劑,大蒜汁也是易得之物。所以一聽見用這些個就能補,管事和“鬆竹齋”店主都是大喜,眾人齊齊地轉過身,一張年輕的少年人麵孔出現在他們麵前。
插嘴的不是別個,正是石詠。
“你……是誰?”那名管事見石詠年輕,不大信得過,開口問得直接。
石詠卻不答話,直接越過兩名長隨,背著手,湊過臉去看那隻花梨木插屏,一麵看一麵點頭,說:“缺損的兩片是夜光螺,隻要將材料打磨成凹槽的大小厚薄,先試過能嚴絲合縫了,再按我說的,用魚鰾膠和蒜汁調在一起,粘牢就行。若是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夜光螺,色淺的鮑魚螺或是硨磲殼也是可以的。對了,這幅插屏該是一對,對色的時候隻要照著另一隻挑一樣顏色的螺片就行了。”
管事聽石詠一番話,不免一怔,點頭道:“對,這插屏原本確實是一對。”
那店主一聽,登時向管事稟報:“靳二爺,既然有人指點了,我看不妨就按照這法子試一試。若是夜光螺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小店正好有新進的白色硨磲,可以請高手匠人按形狀打磨,然後再重新粘合,您看,這樣可好?”
靳管事卻說:“我看那,也不必另請什麼高手匠人,倒不妨請那位小哥試一試,我看他說得挺是回事兒……咦,人呢?”
眾人一回頭,石詠已經不在店裏。剛才趁靳管事與店主說話的時候,石詠已經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了。
*
石詠走在琉璃廠西街上,他剛才是故意從“鬆竹齋”裏偷溜出來的,本就沒想接下這樁活計。
一來,這螺鈿工藝不是他最擅長的,紙上談兵可以談得很漂亮,真的上手操作卻未必是那麼回事;二來麼……剛才不也聽見了?那靳管事口口聲聲說什麼十六爺,又說東西是要送進宮裏去的。
石詠心想,十六……到底是身在數字大大們橫行的時空裏啊!
隻不過就算眼下有接觸皇子阿哥的機會,石詠也一定會辟易遠避,能不沾就不沾,沾上了,未必就是什麼好事;再說了,輕而易舉就得來的東西,旁人也不會高看。他在後世也算經曆過起伏,這些事兒見得多了,處事的時候自然就有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