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料石詠俯身,見方桌上擱著一柄水晶磨的“放大鏡”2,就先取過來,拿在手裏,先看紙色,再看題款名章,之後便轉臉去看畫中內容。隻見他一麵看一麵點頭,低聲說:“工筆重彩,鐵線描勁細流暢,用色濃豔靡麗,豔而不俗。的確是唐寅的風格。”
他手裏舉著放大鏡,竟是仔仔細細將畫中人物一一看過,臉上沒有半點異樣。
店主人則站在石詠身邊,擔憂地抖抖胡子,覺得這年輕人行家架勢擺得太足,莫非這畫兒……這畫兒落到他眼中,真的隻有“線條”和“用色”不成?
石詠一時看過,放下了放大鏡,直起身,暗自沉吟。
旁邊薛蟠噴著酒氣問:“怎樣?”
石詠沒有馬上作答,而是凝神望著畫麵發呆,心中在想:唐寅的畫在明代,甚至畫家本人在世的時候就偽作極多,市麵上十幅裏,恐怕有九幅是假的。隻不過他對古書畫鑒別其實隻是一知半解,隻能擺個架子出來唬唬人,眼下沒有其它的輔助手段和工具,他其實並不能判斷這到底是不是真跡。
他沉吟半晌,忽然覺得畫幅上名章處有點兒怪異,趕緊又伸手取了放大鏡,打算再看清楚一些。這一動作,立時將店老板唬了一跳,伸手一捂名章,就將這畫朝起卷,同時大聲地說:“薛大爺,您不是說了,要是有這唐寅的畫兒,多給您尋幾幅嗎?小店剛巧又新到了幾幅唐伯虎和仇英的畫兒,畫的都是人物,人物……”
剛才那幅畫裏,顯見的是有點兒小貓膩兒了。
薛蟠一點頭:“像剛才那樣的,有多少拿多少出來,讓我石兄弟一一都鑒別鑒別……”
店主望著石詠,那臉上的神情,立時有點兒發苦。他有種預感,剩下的那些畫兒,這能通過石詠這對“火眼金睛”檢視的,恐怕並不多。
這時恰好外頭的熱鬧給這店老板解了圍。
“大買賣,大買賣!”
“山西會館的趙老爺買到了一隻周鼎,一隻周鼎啊!”
石詠聞言一震:周鼎?
這聽起來怎麼這麼耳熟?
他當即轉身想要出了這古畫字帖鋪子,沒想到薛蟠比他還喜歡熱鬧,當即伸手一拍石詠的肩膀,帶著三分醉意說:“走,看看去!”
店老板見走了這兩尊神,悄悄舒了一口氣,心想:人不可貌相,以後再遇上這年輕人,仿作絕不能這麼輕輕易易地就拿出來了。
石詠則與薛蟠一道,走進山西會館看熱鬧。
這“趙老爺”是山西的一名行商,父子兩個來京城跑一筆生意,暫住在山西會館裏。老爺子趙德裕酷愛金石,尤其鍾情三代及至秦漢時的鍾、鼎、鬲、盤、彝、尊之類器物。其子趙齡石也是個精明能幹的商人。
如今趙老爺子買下的“周鼎”被放置在山西會館一進院子的正中,供人參觀欣賞。其餘進來看熱鬧的,大多看一眼寶鼎之後,便進去向趙老爺子道賀,恭喜他竟然能買到這樣一件寶物。
石詠卻與旁人不同,隻管一個人在那隻“周鼎”麵前蹲下,盯著這隻三足鼎,皺著眉頭,仔細打量。
忽然一個沉悶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看什麼看!”
薑夫子聽了很好奇:“鹹蛋黃肉餡兒?”
石詠連忙答:“是,做這粽子的是嬸娘,自幼在南邊住慣了的,南邊粽子就有這個口味的。”
這粽子都是二嬸兒王氏所做,王氏嫁給石二叔之前,一直住在杭州。她做的吃食也有南邊的風味兒,導致石家的夥食南北混雜,石詠也分不清自個兒是甜黨還是鹹黨。
薑夫子見石家這份禮物應景又周到,就沒推辭,當即收了,末了又帶喻哥兒去收拾了個小小的位置出來。喻哥兒的學塾生涯就此開始。
而石詠則不願打擾學塾的教學,當下拜別了薑夫子,又與弟弟說好,自己晚些時候過來接。他自己離開椿樹胡同的小院,回到琉璃廠大街上,想著該怎麼打發掉這兩個時辰。
——或許以後在這兒繼續擺攤子修器物?
石詠覺得這主意不錯,一麵能接送弟弟上下學,一麵掙錢養家糊口。他想到這兒,又暗自琢磨是不是該去和楊掌櫃他們商量一下,回頭鬆竹齋有這類似的生意,也幫忙介紹到他這兒來。
可石詠是個“不求人”的脾氣,楊掌櫃已經幫他良多,石詠便不好意思向人開口。
正琢磨著,石詠一抬頭,正見到一個“熟人”。
隻見冷子興正站在琉璃廠大街上,眉飛色舞地對身旁兩三個人在說些什麼,一麵說一麵比劃,似乎在比量器物的大小。
石詠知道,像冷子興這樣的古董行商,在京城裏沒有店麵,但也可能在琉璃廠這樣的地方招攬主顧,待找到有興趣的買主,就將手上的“貨”吹得天花亂墜,然後再將人帶去落腳的地方慢慢看貨詳談。
他想起冷子興當初出爾反爾,轉臉就將他賣了的事兒,臉上自然而然地現出怒氣,直直地瞪著冷子興。
冷子興似乎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什麼,視線就往石詠這邊偏過來,正好與石詠的目光對上。
兩人對視片刻,冷子興也不知是不是做賊心虛,掉轉頭就走,將身邊一直聽他說話的幾個主顧丟在身旁。
石詠一抬腳一抖衣,追上幾步,怒喝道:“往哪裏走?”
冷子興聽見石詠這一聲喊,更是嚇得渾身發抖,腰一貓,奪路而逃,三步兩步,已經躥入人群,不知去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