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他親手補起的那一對。
聽了雍親王的話,石詠忍不住吃驚,竟爾抬起頭,雙眼直視胤禛。
他倒真沒想到,胤禛要他費這許多功夫,以“金繕”之法修起的這對碗,竟然是要拿去送去給十三阿哥胤祥的。
一時間石詠腦海裏念頭紛至遝來,甚至沒意識到自己正盯著雍親王發呆。他隻覺得對方眼裏平靜無波,甚至隱隱約約地帶著些悲憫……他一時聯想到十三阿哥那起起伏伏的人生遭遇,心頭一震——
他明白了!
石詠全然不知直視位尊之人是極其失禮的事兒,他在認真思索之際也完全想不到這些,隻是他此刻雙眼略有些發熱,沒想到眼前這位四阿哥與十三阿哥手足情深,尋工匠補這一對碗,竟然是這個用意。
石詠當即低頭,認真地躬了躬身,點頭應道:“小人明白!”
胤禛則沒有計較他的失禮。
他也沒想到這樣年紀的一名小小工匠,竟然有這份膽子,直視於他。這位雍親王在這個歲數上,與天鬥與人鬥與兄弟鬥,也鬥了有十幾年了,識人自有他的一套本事。他隻見石詠的目光幹淨而澄澈,聽了的他的話,石詠原本還透著些疑惑,卻忽然精光大盛,隱隱地顯得有些動容——胤禛便知石詠是真的明白了。
難得這小子,雖然禮數上還差得老遠,又沒怎麼經過事兒,心思單純得像是一張白紙,然而人情上也不算是太木楞。
雍親王忍不住偏頭,又瞥了瞥錦盒裏裝著的那對甜白釉的碗:他當初收到這對補好的碗,就知道補碗的人決計是個能靜下心、專心致誌的人,現在一見,雖說大抵如他所料,可也沒想到,竟也是如此年輕單純直白的一個少年。
石詠可不知道對麵這位親王殿下心裏已經送了他“傻白甜”的三字考語,他隻聽對方冷著嗓音說:“那便去吧!”
石詠如蒙大赦,應了聲,正要出去。
卻見楊鏡鋅上前,將雍親王案上那隻錦盒收了,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道了“告退”,給石詠使個眼色,兩人一起,準備從這外書房裏退出去。
胤禛卻又補了一句:“十六弟隨扈去了,內務府的差事,你不要急!”
石詠一聽,心裏有點發毛。當日十六阿哥在鬆竹齋裏隨口一句,說點他去內務府當差,雍親王竟然也知道了,可見這一位的耳目,簡直靈敏周密至極。好在目前這位對自己沒有惡意,石詠趕緊又恭敬謝了對方,這才隨著楊鏡鋅退了出來。楊掌櫃來到翼樓外麵,籲了一口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小聲歎道:“石兄弟,你今日可要將老哥哥給嚇死了。”
話雖如此,今日的事情卻還未完。
楊掌櫃將那隻錦盒小心翼翼地用錦布包了用手托著,兩人不敢再騎馬顛簸了,於是在烈日下牽著馬步行向南,來到金魚胡同,尋到十三阿哥府邸,登門求見。府裏管事聽說是雍親王使人送了東西進來,不敢怠慢,徑直往裏迎,說:“我們爺腿腳有些不便利,煩勞兩位隨我去後院相見。”
位於金魚胡同的十三阿哥府邸,如今還隻是個無爵阿哥府,隻與一般官員府邸規製差不多,格局也與雍親王府天差地別,不可同日而語。
進了兩進院子之後,管事忽然一揚手,說:“兩位且請回避,讓府裏女眷先行離開。”
石詠趕緊低下頭,縮在楊掌櫃身後。隻聽不遠處偶有環佩輕響,甚至鼻端能聞到細細的脂粉香氣,然而整整一隊人從此處經過,卻俱個斂聲屏氣,沒弄出半點動靜。
石詠立在一間鋪子門口,大著嗓門發問。眼前這鋪子其實是個半工半鋪的小作坊,唯一的店主正坐在鋪子深處,乒乒乓乓地敲打著手上的一件白銅手爐。聽見石詠的話,店主呆了呆,停下手裏的活問:“什麼是生漆?”
“就是漆樹割出來的漆啊!”石詠抱著一線希望問。
“哦,你問大漆啊!”店主搖搖頭,幹淨利落地回答,“沒有!”
“那,那……謝了啊!”
石詠失望不已,他已經一連問過這條街上十一間店鋪了,都沒有。
也可能是他一向喜歡自我安慰自我鼓勵,石詠對自己說:也不能算是一點兒收獲都沒有,好歹知道了生漆在這個世界裏叫“大漆”麼。
走到鋪子外麵,石詠總覺得街坊鄰裏都在打量他。石詠連忙在臉上堆了笑容,衝周圍人點頭笑笑,在心中默念:剛到這個世界兩三天,希望大家能對我多多關照。
隻是這話他不敢明著說出來,說出來,保不齊就被人當個妖怪在火上烤了。
石詠已經打聽過,眼下正是康熙五十一年春天,街麵上的人服飾打扮也印證了這一點。石詠隻顧著留意旁人的衣著,甚至走路的姿勢,沒曾想被他打量的人不樂意了,“哼”的一聲,一甩袖子就走。留下石詠一個,繼續衝旁人微微笑著。
“看看,那就是紅線胡同石家那個呆子!”
背後冷不丁冒出一句,石詠轉頭去看,卻辨不出什麼人在說話,倒是好些人都瞧著他。
“就是前陣子摔到腦袋傻了的那個?”
石詠剛一轉身,耳邊又擦到一句。這回他索性不回頭了,聽聽街談巷議,也能算是一種有效的信息獲取方式吧!
“不是摔傻的,石呆子生來就呆裏呆氣的,偏生石大娘總還總縱著他,由著他敗家!”
石詠忍不住撓頭——敗家這回事兒啊,可能……還真的不能怪前身。
“詠哥兒,”剛才那間鋪子的店主大叔突然撂下手中的活計走了出來,“你要找大漆做什麼?”
石詠又驚又喜,趕緊將手裏一個小包袱提起來,解開給那店主看。
“這個瓷碗是我失手打的,我想用點兒生漆……不,大漆,把它給補起來。”
店主接過石詠手中兩三片碎瓷片,隨手翻過來就看碗底的款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