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在樹村裏,弟弟石喻簡直是甩脫了一切束縛,撒歡兒似的和慶兒一起瘋玩,到了這要離別的時候,石喻反而安安靜靜地坐在車上,望著回城的方向。
石詠問他怎麼了,石喻隻說:“早先想痛痛快快地玩兒一陣,等到真玩了個爽快,卻覺得也就這樣。大哥,弟弟倒有點兒惦念起夫子和鴻禎了。”
石詠心裏暗自籲了一口氣。
弟弟石喻想要放鬆一回,他沒有“堵”,反而選擇了“疏”,讓石喻痛痛快快地鬆快了一回,玩過之後,石喻反而又惦記起學塾的好兒來。
這哥兒倆就這麼坐在大車上,晃悠晃悠著回城去,忽聽後麵遠處有人高聲呼喝。大車的車夫趕緊將車趕到道旁。
車夫告訴石詠,這是經常在官道上疾馳傳遞消息文書的驛吏。
石詠自然不知道這驛吏傳遞的是什麼消息。他至多隻是好奇,並不怎麼關心,自然也不曉得這個消息傳到京中,會令無數人或畏懼、或歎息、或蠢蠢欲動、或長舒一口氣……因為這隻靴子,終於落下來了。
這真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啊!
要知道,八兩銀在那些豪門大戶眼裏什麼都不是,可是像石家這樣小門小戶的,八兩銀足可以支持很長一段時間了。
石詠掐指一算,與那一僧一道約定了十天之後交貨。在這之後,石詠也不擺攤兒了,直接懷裏裹著了那兩爿銅鏡,拎著小桌小幾,直接回紅線胡同,將那錠銀子交到石大娘手裏。
石大娘自然也是又驚又喜,卻又生怕傻兒子被人騙,收了一錠假銀子,連忙帶了石詠,到街麵上的錢鋪上問過了,確實是真的,不是灌了鉛的,這才請夥計用銀錠夾剪剪成幾塊,撿了一塊一兩上下的,兌了九百多製錢。據石大娘說,這些錢,足夠石家吃用好些時候的了。
“娘,我想勞煩您做幾個好菜,晚間我送兩碗到隔壁方叔家去,該謝謝他上回幫咱家解圍。”
石詠這麼說,石大娘點頭同意:“是這個理兒,以前是因為手頭還緊著,如今寬裕了怎麼樣也要表示表示,否則這人豈不是白做了?”
於是石大娘去買菜,石詠則揣上幾個錢,去街上的石蠟鋪子買了些純石蠟,見到有便宜的蠟燭,便也一下子買了二十枝,回去交給了王氏,說:“二嬸,您要是晚上還和我娘做活計,就別點那油燈了,點這個,這個亮!”
王氏聽了一陣好笑:“詠哥兒,用油燈哪裏就瞎了?”
石詠卻知道在昏暗光線下過度用眼的影響,他直接將石大娘她們常點的一盞油燈沒收,擱自己屋裏去,隻說:“二嬸,您以後還要看著喻哥兒進學、讀書、中舉、做官,給您掙誥命的,哪能現在起就總這麼熬著?”
王氏登時便不再說話了,隻在石大娘買菜回來以後,非常熱情地一起幫忙下廚去。
石大娘真如石詠所請,做了好些肉菜,分了一半出來,由石詠端著,給隔壁方家送了過去。
隔壁那位四十幾歲的方叔,全名叫做方世英,獨女方小雁,年方十歲。石詠總覺得像方世英這種氣度的人物,不像是需要跑解馬賣藝求生的,可是這種話他又無從問起,隻是恭恭敬敬把來意一說,接著將石大娘親手烹製的幾個菜送給了方家。
“家母說,其實早該來致謝的。隻是此前一直銀錢不稱手,如今我總算是憑手藝,賺了小小的幾個錢,家母趕著置辦了幾個小菜送過來,請方叔千萬別見外。”
方世英一向冷著臉,待到石詠將謝意表達清楚,才點了點頭,眼光稍帶兩分讚許。
他的女兒方小雁卻是個千伶百俐會說話的:“石大哥,這是客氣個啥喲,我們也不過是預付了一點兒房租,又沒真幫到你們什麼?石大哥,你這不都是一直靠著自己嗎?”
方小雁年紀不大,可是生得嬌美,一雙大眼睛十分靈動,眼光在石詠臉上轉來轉去。暮色之中,石詠能見到她麵頰上可愛的蘋果肌泛著一層淺淺的光澤。
而石詠最不擅長的,就是和可愛的小姑娘打交道,趕緊低下頭,連看也不敢看方小雁一眼,任由對方接了手裏的家夥什兒,就開口告辭往後退。
他仿佛能感覺到方世英看他的眼神更多幾分溫和,而方小雁則“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石詠腳下一絆,險些摔跤,這下子更加尷尬,隻能勉強揮手揮了揮算是道別,便從方家院門那裏落荒而逃,直到回到自家院兒裏才長舒一口氣——心想,跟人打交道還是比跟器物打交道難得多啊!
這跟人打交道的過程一直延續到飯桌上。石家人吃飯吃到一半,王氏帶著五歲小兒石喻向石詠道謝:“詠哥兒,瞅著你但凡有些進項就想著家裏,今兒又聽你說以後要提攜喻哥兒讀書進學,我這心裏,這心裏……”
王氏本是南方人,她與石大娘比起來,顯得身量更小些,眉目更清秀些,說話聲兒細巧,情感也含蓄內斂,總之一切都和石詠的娘是互補著來的。豈料到這時候,王氏竟也激動起來,低垂雙目似要落淚。石大娘則伸手去拍著王氏的肩膀,輕聲安慰。
石詠則一本正經地開口:“二嬸你這說話就見外了,俗話說得好,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這算什麼俗話啊!
“……喻哥兒還小,但他將來需要的花用,咱們大家都得上心,一一地準備起來。咱家一共這四口人,自己人不張羅,還誰給張羅?”
聽石詠說了這話,王氏更加低著頭,輕輕地說:“詠哥兒,原諒你二嬸,前些日子還總不信你,總覺著你是在……”
她沒好意思說,石詠哈哈一笑:“二嬸總以為我又在敗家是不?您放心,我再不是過去那個石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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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子,一家人把話全說開,彼此都沒了心結。
一旦用過晚飯,石詠就收拾出自己屋裏一張空桌,將那兩爿銅鏡碎片擱在桌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