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嬤嬤隻看了一眼就愛上了,再三謝了石大娘,挑了兩三條,藏在袖子裏,這才告辭,沿著紅線胡同出去了。
石詠在旁看著,覺得母親頗有些給了人一巴掌然後再喂個甜棗兒的感覺。
石大娘見石詠在一旁待著,連忙問:“詠哥兒,你不會怪娘把伯爵府的謝儀給推了吧!”
石詠搖搖頭:“當然不會!”
當初石大娘寧可借印子錢,也不肯向伯爵府那邊的“親眷”開口,石詠自然知道母親性子裏有一股子“不求人”的傲氣,見不得對方這樣“施舍”式的謝儀。
石大娘當即歎了一口氣,說:“大戶人家裏最是心眼子多。你們哥兒倆以後出去,旁人少不了將你們和伯爵府扯在一處說嘴。今日娘若是一時眼皮子淺,受了伯爵府的這些‘謝儀’,明天就會有人說咱家攀附。”
“當年你爹和你二叔是為了爭口氣,才從永順胡同那裏搬出來的。到了你們這一輩,娘不想讓人糟踐你們父輩的名聲,更不想讓旁人將你們哥兒倆看輕了。”
這時候二嬸王氏從裏屋走出來。適才一直是石大娘在招待梁氏,王氏大約是不好意思出麵。
“大嫂,當年都是因為我……”
王氏一向柔弱,頭一低,眼裏看著就要掉金豆子。
石大娘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說:“說什麼瞎話呢!從永順胡同出來,你大伯從來沒後悔過,我也一樣……”
*
晚間,伯爵府富達禮的繼室夫人佟氏從老太君那邊下來,在正房門口見到梁嬤嬤,連忙問:“老爺那裏都回過話了?”
梁嬤嬤點點頭:“老爺將紅線胡同的情形問得事無巨細,有一兩回我都被問住了。”
佟氏“嗯”了一聲,說:“老爺就是這麼個口是心非的人,嘴上不說,心裏對石家的子侄卻還是關切的。隻沒想到,那邊竟然這麼大氣性,竟將五十兩的謝儀都給拒回來了。”
她歎了口氣,說:“我原本想著,那頭喻哥兒年歲和訥蘇差不多,不如讓他進府,在族學裏給訥蘇做個伴讀,喻哥兒也能識幾個字,以後不做睜眼瞎,咱家也好有個由頭貼補他家一點兒子錢,回頭掙個憐貧惜弱的名聲,多好?可聽起來這情形,那頭哪怕是窮死,也定是不肯的。”
梁嬤嬤附和一兩句,見佟氏麵露疲累之色,湊到她耳邊,說:“內務府那頭,將今年新上的荔枝送過來了!”
佟氏聽說荔枝來了,登時嫣然一笑,麵露得意,說:“叫人用那纏絲白瑪瑙的碟子盛些,給老太太房裏和二房各送一盤。”
畢竟,也隻有她這個有娘家兄長在內務府當差的,才能這麼容易弄到南邊上來的新鮮荔枝。
紅線胡同,喻哥兒先睡了,石詠獨自一個坐在燈下,倒也是在做一件……和荔枝稍許有點兒關係的事兒。
“您是武則天?”
石詠想想不對,趕緊又加:“……皇帝陛下?”
他想想這更不對了,武則天當年遜位之時曾經宣布:“去帝號,稱‘則天大皇後’。”
於是石詠小心翼翼地又問:“還是該稱呼您,武後娘娘?”
鏡子裏傳出的女聲豪氣地答應了一句:“這都是朕!——區區名號又算得了什麼?”
石詠忍不住要大伸拇指,武皇就是武皇,有這樣的氣概,難怪她隻為自己留下一塊“無字碑”,是非功過,任後人評說。
“您……是一直在這鏡子裏麼?”
石詠終於想起來這茬兒。
一直住在鏡子裏的武皇,難不成是個千年老女鬼一直附身在鏡子上?
“自然不是——”
鏡子裏的女聲漸漸顯出幾分沉鬱。
“其實我,隻是一麵鏡子……”
“我是武則天鏡室裏的一麵寶鏡,見識過李治設鏡以正衣冠,也見過武皇鏡殿裏的綺麗風景1。隻是年深月久,我與武皇朝夕相處的時日漸長,便自覺乃是武皇化身,又或是武皇一縷魂魄,粘在我這鏡上,年深日久,隻要我這麵寶鏡還在,武皇便仿佛依舊活在人間,直到……”
“直到你碎成兩半?”
石詠不知不覺陷入了這場對話,仿佛麵前的寶鏡能夠說話,一點兒也不突兀。
“不,直到我被人封印。”
石詠一驚,突然想起被他扒拉下來的“風月寶鑒”四個字,難道那竟是封印?
這時候他再去找,被掀下來的那四個字,卻怎麼也找不到了。
這時候石大娘站在屋外,敲門問石詠:“詠哥兒,你這是在與誰說話呢?”
石詠趕緊站過去開門,衝母親搖頭說:“沒……沒誰?”
石大娘剛才是明明聽見兒子在屋裏說話的。此刻他開了房門,石大娘卻見到屋裏還是那副老樣子,石詠和喻哥兒兩人的床榻一橫一豎地貼著牆根兒。石大娘自然忍不住說:“奇怪……難道是娘年紀大了,聽岔了?”
石詠剛要接口,忽聽那寶鏡又出了聲兒:“不打緊,她聽不見我!”
石詠硬生生被寶鏡嚇得一個激靈。然而石大娘卻完全沒有聽見任何動靜,隻在屋裏轉了一圈,便走出門去,臨走時搖搖頭,說:“看起來真的聽岔了!”
石詠關上房門,才有膽子喘口氣。隻不過他還沒明白,為什麼隻有他能聽見寶鏡說話。
“因為是你修複的!”寶鏡猜出了石詠的心思,“你去了封印,又令碎成兩半的我重回一體。我的心聲……你聽得到。”
石詠聽見寶鏡這麼說,竟由衷感到一陣欣慰。
話說,他畢生苦苦追求的,不正是這個嗎?讓那些被損壞的老物件兒重見天日,讓後世的人能聽見這些器物所傳達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