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石詠卻始終坦坦蕩蕩的,他又不圖老爺子什麼,老爺子就算有敵意,他又有什麼好在乎的?
然而看久了石詠才發覺,趙老爺子如今看什麼人都是一臉的敵意,可能確實被親兒子的所作所為傷透了心。時日久了,石詠悉心照顧,從不求半點回報。趙老爺子看石詠的眼光,這才漸漸柔和下來。
石詠之所以對趙老爺子伸出援手,是覺得趙老爺子的性子和自己的很像:真即是真,假即是假,眼裏揉不得砂子。隻可惜,有這樣一副性子,若是完全不懂得變通,在這個時空裏便寸步難行。
他始終記得寶鏡說的,要麼冷下心腸,一點兒都不沾,既然沾了,就盡一切所能,幫到底。因此石詠並不計較趙老爺子的敵意,隻管悉心照料,盼著老爺子能早日恢複健康,再說其他。
那錠金子他不敢兌開,生怕這錠金子兌成銀子之後,就失去了那等金光燦燦的威懾力。
至於替母親買禮物給十五福晉添妝的事兒,石詠已經不再上心,他甚至有點兒想幹脆自己寫幾個大字,裱糊了給永順胡同送去算了。在他心中,人情走禮和幫扶救急,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然而隨著天氣越來越涼,白晝越來越短,趙老爺子這邊,情況終於漸漸好轉起來。
這天石詠趕到山西會館,進門的時候掌櫃和夥計都對他和顏悅色,點頭哈腰。石詠便覺得奇怪。待他上樓,見到趙老爺子已經自己換了件馬褂,手中扶著一柄顏色鮮亮的紅木拐杖,正自正襟危坐,坐在床沿兒上。
“老爺子,這柄拐棍兒,握著還合適麼?”
夥計從石詠背後探個頭,問趙德裕。
趙老爺子顫巍巍地扶著拐棍兒,站起身,拄著走了幾步,覺得頗為合適,慢慢點了點頭,伸手指著石詠對那夥計說:“記他賬上!”
那夥計歡快地“唉”了一聲,轉身就跑。
石詠聽了這話一肚子鬱悶:這叫什麼事兒!
然而他想了想,自己又轉過來:趙老爺子小中風一回,半邊身子都不大利索,恐怕下半輩子都少不了用拐杖了。既然是以後常常要用的東西,那就該幹脆置辦一件好一點兒的。
隻是算在他賬上麼……算了!石詠想: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
於是他問了兩句趙老爺子的身體狀況,轉而又問:“老爺子,您看您之後的打算,這是想要回鄉麼?”
這位老爺子,被奸商所騙,官府所欺,親子所棄,若是不回鄉,留在京裏還有什麼活路麼?
趙老爺子卻兩眼放光,衝石詠一伸手,問:“你身上有多少現錢,都給我?”
“就是漆樹割出來的漆啊!”石詠抱著一線希望問。
“哦,你問大漆啊!”店主搖搖頭,幹淨利落地回答,“沒有!”
“那,那……謝了啊!”
石詠失望不已,他已經一連問過這條街上十一間店鋪了,都沒有。
也可能是他一向喜歡自我安慰自我鼓勵,石詠對自己說:也不能算是一點兒收獲都沒有,好歹知道了生漆在這個世界裏叫“大漆”麼。
走到鋪子外麵,石詠總覺得街坊鄰裏都在打量他。石詠連忙在臉上堆了笑容,衝周圍人點頭笑笑,在心中默念:剛到這個世界兩三天,希望大家能對我多多關照。
隻是這話他不敢明著說出來,說出來,保不齊就被人當個妖怪在火上烤了。
石詠已經打聽過,眼下正是康熙五十一年春天,街麵上的人服飾打扮也印證了這一點。石詠隻顧著留意旁人的衣著,甚至走路的姿勢,沒曾想被他打量的人不樂意了,“哼”的一聲,一甩袖子就走。留下石詠一個,繼續衝旁人微微笑著。
“看看,那就是紅線胡同石家那個呆子!”
背後冷不丁冒出一句,石詠轉頭去看,卻辨不出什麼人在說話,倒是好些人都瞧著他。
“就是前陣子摔到腦袋傻了的那個?”
石詠剛一轉身,耳邊又擦到一句。這回他索性不回頭了,聽聽街談巷議,也能算是一種有效的信息獲取方式吧!
“不是摔傻的,石呆子生來就呆裏呆氣的,偏生石大娘總還總縱著他,由著他敗家!”
石詠忍不住撓頭——敗家這回事兒啊,可能……還真的不能怪前身。
“詠哥兒,”剛才那間鋪子的店主大叔突然撂下手中的活計走了出來,“你要找大漆做什麼?”
石詠又驚又喜,趕緊將手裏一個小包袱提起來,解開給那店主看。
“這個瓷碗是我失手打的,我想用點兒生漆……不,大漆,把它給補起來。”
店主接過石詠手中兩三片碎瓷片,隨手翻過來就看碗底的款識。
“……成化年製——”
店主念了一遍,自動省略六字橫款最前麵的“大明”兩個字,翻來覆去看了看,歎息一聲,說:“成窯的碗啊,詠哥兒,你這說打了就打了,這……可確實挺敗家的!”
石詠撓撓後腦,頗不好意思地笑,心想,這都是穿越的鍋啊……
*
事情還要說到石詠剛剛“穿”來的那天。
他才剛一睜眼,就看到一位三四十歲的婦人托著一碗藥汁,立在他麵前,眼中盈盈含淚,低聲輕呼:“詠哥兒,詠哥兒,喝藥了!”
石詠接過碗,二話不說,先將碗裏不知什麼液體盡數都折在邊上一隻瓷壺裏,隨即趕緊用衣袖將那隻碗仔仔細細地都擦幹淨了,托在手裏端詳——
這是一隻青花碗,碗底款識是六個字,楷書的“大明成化年製”,款識字體規整,法度嚴謹,再看碗身釉麵,隻見胎底勻淨潔白,釉麵瑩潤如脂,青花則藍中泛青,沒有鐵鏽斑,整體顯得淡雅柔和——一切特征,都指向這是一件成化年間的瓷器精品,成窯青花。
可是石詠卻不能不起疑,這隻青花碗若真是成窯的,也顯得太新,太年輕了。